袁军中士卒多招自冀州,出征半载,一朝兵败如山崩,追随至此,只望归家,眼看路近,谁又愿意放弃,皆攀船哀告不止,只求随船渡河。
然而,是时何其危急,谁知追兵何时就至,乃急令副将挥剑断手。
于是,哀嚎声,惨叫声,祈告声,咒骂声,喊声震天,船中断指断手盈掬,淇水染红。
船上更急,连呼驱赶,直待船只离岸,荡入水中,众人船中回眺,未见追兵,才松下一口气,不免唏嘘。
只有袁绍,忽而跌坐在摇荡的小舟中哭泣。
“父亲,眼看将归冀州,为何哭泣?”袁谭连忙相扶而问。
袁绍垂泪,“今日丧师如此,多少好儿郎弃身荒野,冀州多少民失其子,妇失其夫,子失其父,我何以与之相见我袁本初,何以至此!”
当初出征时,如何踌躇满志,如何旌旗如林,如何威赫,一战而败,他也并未气馁,强自扶持,沿途收拢兵卒,为保士气,与众兵卒同食同饮,他自忖并无一丝错处!
可千辛万苦,最后竟只剩这么一点人。
回到冀州,他更要面对多少质问苛责?他果然还能再卷土重来么?
袁谭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岸边,那里失望的兵卒,有些还在嚎啕,有更多人已扑倒在地,虽将领还想要整兵列队,却无一个士兵听从。
其实,追兵未至,未必不能全渡,可所有人,似乎都丧失期望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父亲只要回到冀州,便可重整旗鼓。”他心中慌乱,口中却连连劝慰。
袁绍不答,却也渐渐收泪,抬头望向渐渐清晰的淇水彼岸。
小舟摇晃过淇水,停于岸边泥泞处。
众人顾不得狼狈,匆匆下船踏入泥中,踩了实地这才踏实。
袁绍心中稍定,为安众心,做出振奋的神情,一面向岸上去,一面谓左右道,“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淇水不远就有淇园,寻得此处就有竹实佐食,虽在途中,却也是一道佳味。”
左右强笑迎合。
袁绍低头忽见水洼中倒影须发凌乱,当即弯腰掬水欲盥,却忽闻众人惊喊。
一队人马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岸上。
观其形制,衣甲凌乱,武器杂乱,或提刀,或执竿,人物也实在不似兵士。
“本初兄,这似乎是山匪啊。”许攸悄悄溜回来道。
河内北近太行,多山岭,他们这一路也少不得遇见几个山匪,这些人散漫不知理,却也好打发,威胁一番,再许以钱财足矣。
袁绍点点头,心里却生出别的心思。
这一群山匪,虽粗鄙,但比起过去见的那些,要强许多,更有不少马匹。
他整了整头巾衣甲铁群,昂首向前踱步,“不知面前是哪一路义士,还请首领上前一叙。”
“哈哈哈”
对面众人哈哈大笑。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听到其中夹杂着高昂的女声。
“对面可是袁绍?”竟果然有女声,而这一声女声,竟是袁绍平生未听闻的铿锵有力。
袁绍眺望众匪,却未找出说话之人,只觉得一片人影幢幢,杂乱无章。
意料之外事,令他颇为不安,心中无数猜想,却还是勉强拱手道,“正是在下。”
对面又是一阵笑声。
“袁公,我家将军在此候君多时矣。”那女声又道。
杂乱的马匹向两侧让开,一匹乌云踏雪的骏马哒哒出来,其上却是一名头戴巾帼的青年女子,背弓箭,执长槊,单手御马,英姿飒爽,气质凛然。
袁绍大惊。
竟是荀襄,荀凤卿。
他连连退步,回头却是汤汤淇水,方才送他们至岸的小船已荡入水中。
荀襄却也并不轻敌,一挥手,让众人将袁氏一众团团围住,“袁公不必再想,那舟子乃我所安排拜君所赐,数里之乡皆空,何来渔夫?公已无退路,不如投降,保全性命。”荀襄驱马上前。
袁绍紧握腰中剑,却不知为何拔不出来,环顾众人,众人却都在看他。
“父亲……”
他听袁谭在身后方小声唤着,惶然又凄切。
他望向群士,群士亦满脸惶恐无望。
“我掩护主公!”忽然文丑大喝一声,挥舞长刀,冲向人群,却被荀襄长槊刺中肩膀。
袁绍听得几声兵器落地,有人跪地求饶,又见有亲卫冲上去协助文丑,更有审配(审正南)亦大喝着举剑冲向对面。
然而,这些都全无作用。
文丑无马,数次被刺中,几个亲卫亦不成事,至于审配,武力平庸,三下就被人按到在地。
袁绍仰首望天。
这次他终于拔出了配剑,一剑指向阴霾的天穹,“我亦无过,天意何薄于我!”
苍天,为什么总是薄待于他?
然而,天意无言。
袁绍长叹一声,颓然回首,又见长子神色戚惶,虽握配剑,却连一战的勇气都无。
“何其无用!显甫(袁尚)若在,必不如此!”他斥则一声,只见袁谭低头忍耐,连反驳都不敢,更觉得没有意义。
都说他重幼子,而疏长子,可长子萎缩,全无气度,他又如何能将家业托付其人?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毫无用处的反扑已经结束,荀凤卿带领一群乌合之众,再次收拢。
眼见果然再无侥幸,袁绍横剑于颈,大喝一声,怒目瞪视,“宁死,我亦不降荀含光!”
剑虽已钝,其用力却强,鲜血飞溅,袁绍一代诸侯,性命就此终结于淇水之畔。
至于其余人众,就是其长子袁谭,却也都不重要了。
……
“河内北部,山岭道路错综复杂,且又狭窄,若是分兵追击,恐为袁氏所乘,又恐怕让袁绍逃走,所以儿才传信长庚,让他只追迫在其身后。
“而淇水却是其必经之路,不止可以借此使之分兵,亦可让袁绍以渡岸过后,以为安全,心情松懈,如此可以出其不意,使其众尽丧胆,方可万无一失。”
淇水岸边,大营所在,荀襄跪于主帐榻边,将自己谋划一一汇报。
从开始如何惊扰袁军营寨,到沿路收拢城中被征役,辛苦劳作的平民农夫,然后如何收服收复山贼,如何打劫袁军粮道,夺得粮食马匹,再到如何布置,让袁绍落入包围之中。
荀柔倚榻望着她,不时含笑点头。
“只是让叔父担忧,请叔父责罚。”荀襄自责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有如此长进,我只有高兴,哪还有责罚。”荀柔声音轻缓,“只是,你如今杀了袁绍,立下大功,我却因前番为帅,擅离职守,将今日军功,尽抵旧罚,如今只是个杂号将军,你不要不服气。”
荀襄连忙摇头,“儿岂敢,是儿鲁莽行事,有负叔父所托。况且,昔日为帅,是我无能,不得服众。其实,军中行事,不在职位虚名,而在军功,眼下我虽只是偏将,但立下大功,何人再敢不服?”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接过侍从端来的汤药,奉至榻前。
“果然是长进了。”荀柔支起身,接过盏一饮而尽。“你收拢的山匪,你必要好好管束,若是出了劫掠扰民之事,我会拿你是问。”
“叔父放心,襄明白!”
荀襄又奉上一盏温水,“此次征冀州,还请叔父交给我,先前未说,我让长庚不要追击袁绍太迫,也是想要保存兵力。”
“那时候,你就准备请命了?”荀柔捧着盏笑问。
“正是!兵贵神速,如今冀州正是人心不稳,正是收复之时。”
“那你想好方略,明日帐前议事,你让众将心服,我便将此任交与你。”荀柔饮了水,缓缓道。
他没提袁绍之死,其人若是活着,招降当然会容易很多,但既然已经死,那自然不必再说。
“是!”荀襄脆声一应。
荀柔含笑摇摇头,让她回自己营房,却添了外氅,缓步行到淇水边。
云散雨霁,淇水湛湛,天边落霞的光辉,笼着一只孤飞的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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