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祖父,以品行高洁著称,决狱平准天下咸服,称为“神君”,在梁冀当政之时,直言上谏,被梁冀所忌,而辞官归家,去世之时,百姓致哀,两县立祠,如今颍阴县中,祠堂犹在,香火不断。
“我的从兄,你的族父荀翌荀伯条,当年列“八俊”之一,世之英才,正身急恶,因谋诛宦官,枉死狱中;
“我辈兄弟,你的诸位伯父,在州郡为官,俱谨慎正直,清正不阿,绝不屈附权宦,才有如今荀氏为天下尊重。”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荀家之清望,绝非无缘无故而得来的,你明白吗?”
荀柔眨眨眼睛,点头,“是。”
“你将来长大之后,为官为吏,在外行走,亦要时刻谨记,你是荀家子弟,不能堕我家门。”伯父语气中带上一分郑重。
“唯。”荀柔低下头,终于体会到他爹当初的感觉。
“何伯求正直慷慨之士,天下亦疾阉寺之患久矣,这样的忙,我们一定要帮忙。”荀绲缓了口气,“只是该怎么帮,却不简单。”
荀柔连忙倒上一碗水,双手递上,“请伯父教诲。”
荀绲接过盏,慢慢喝了一口,“如今权宦当朝,正是气焰高帜之时,天下诸姓俱避其锋芒,刚直贤士见黜,袁氏居于高位,又欲举大事,我们不可不谨慎小心以对。”
“伯父的意思,袁氏不是为了匡扶社稷,而是有自己的打算?”荀柔想了想道。
“袁家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桓帝之时,袁家与中常侍袁赦叙为宗亲,以为内外,袁氏贵宠于世,甚是奢富,如今天子登基之后,旧五侯之族俱没,桓帝旧臣尽弃,袁氏却仍有九卿之位。
“袁氏诸子二十余人,的确以袁本初,袁公路最为知名,然其长兄袁基亦有才名,封安国亭侯,乃是袁氏未来宗长,亦亲近宦官。”荀绲说道此处摇摇头。
“袁本初其人,倒是听说气度高宏,喜欢名士……只是一切为时尚早。子曰:始吾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听其言而观其行。袁家自有打算,袁本初自然也有打算。姑且待之,姑且观之而已。”
嗯,袁绍不是老袁家继承人?袁家还和宦官有关系,不是士族领袖吗?
关键是,原来这年头不是一个人慷慨激昂,大家纳头就拜的嘛。
“不明白?”
“是。既然知道袁家有自家打算,为何还要让父亲答应何伯求呢?”
荀绲又喝了一口水,对他和蔼微笑,“不要急,你如今不明白,将来渐渐长大,自会明悟,不必着急。”
如果一直不能明悟呢?
好吧,这是傻话。
荀氏固然天下名门,但也并非每个荀家子弟都能成才,实际上,无论在哪,平庸者才是大多数。
伯父同他说这么多话,自然不只是因为他是侄儿,实际上他们这一辈一排排,数量已经奔三了。
如果他只是普通族人,将来伯父大概也不会再找他说这样的话了。
荀绲见他若有所思,而并不着急开口,心里有些满意,“那天县吏来家,我听说你也在,当是听到他的话。”
荀柔点头。
“如今李惟行事如此,”伯父这是连县令都不愿叫了,“你父亲正好趁此事,出门去避一避,两厢便宜,你父亲可以多走几处,颍川各家自有打算,何伯求所愿虽难,倒不是不能达成。”
伯父连结果都预料到了?
也对,颍川诸姓,心愿如何,伯父肯定比何颙更清楚,一个人能否被说服,归根到底是自家打算,绝非只为口舌或是一时灵光。
荀柔点点头。
“昨日,我同何伯求所言,有一句确实乃是肺腑之言,”荀绲叹一声感叹,摸摸他的头道,“我如今年已耳顺,年已衰朽,余年可望,我荀氏的将来,俱在你们兄弟身上啦。”
“伯父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荀柔立即俯首道。
“父亲!”堂外的荀谌二人,也连忙在阶前下拜。
荀绲摆摆手,“不要如此,人生于世,如同草木,终有凋零,自然之理。当年,我兄弟八人,才名传见郡中,为乡人羡慕,如今你们天资如此,是天欲兴我荀氏,你们当相互扶助,兄弟相亲。”
“伯父……”荀柔抬起头。
如此近的距离,他仿佛突然发现,比起三年前,他方归家之日,伯父真的老了许多。背脊弓起,皱纹更密,脸上生出了褐色的斑点,看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发髻也比之前稀疏。
“还望伯父保重身体。”他忍不住再次道。
“好了好了,”荀绲笑了一笑,“这次出门,我让你父亲带上你一起去。”
荀柔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父亲待人真诚,性情直率,你呢,聪慧机灵,有你在他身边,他行事也会稳重些。你也借此机会认识认识我们颍川士人,等回来,伯父要听你评议诸姓人物。”
“另外,你先前不是催促,所想接你阿姊回家来吗?”
荀柔连忙点头,十分期盼的望过去,“可以吗?”
自阿姊守丧,他们和阴家就断了消息,阿兄去过几次,阿姊都以丧家不见外客拒绝。
“如今阴氏守丧期过,我与阴家通过信,他家已经同意让阿蕙回家。”随着荀柔眼睛睁圆,荀绲微微一笑。“你这次正好顺道去接你阿姊回来。不过,不要着急启程,你方才说的也不错,秋冬之季,临近年关,盗寇横行,我准备觅一位壮士,护送你们一程。”
“小公子近来要出门远行吧。”
荀柔一回屋,就看到一位不速之客,盘腿坐在他的书案前,随意翻看他的竹简,如同在自己地盘一样自在。
就很离谱。
“你怎么又来!”他无奈的冲天翻了个白眼,自从三年前清明节认识这家伙,对方就不时前来造访,虽然荀柔感谢他从不走门,没留下高阳里荀氏和太平道牵扯的证据,
但总是说民生疾苦,就……让人心烦。
“小公子上次绘制的双动橐龠图,”襄楷仍然一副皮包骨头的惊悚脸,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小公子不想知道是否造出吗?”
“要说就说,不要那么多废话。”任是再好脾气的人,遇到这种不请自来,不尊重人隐私的家伙,也很难有好脸色。
橐龠就是风箱,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发明出,但因为一直是单向运作,原理类似气囊,只能一吸一呼,吸进一次空气,然后挤压吐出,出气断续,无法均匀,所以造成火候无法掌控。
双动活sai风箱,是在前一种上进行的改良,据说最早发明于唐朝,通过分隔出左右两室,分别连接上下两个出气口,在抽杆推拉动作时,两面都做功,两面都能出气,可以续均匀的提供空气,维持火炉温度。
其工作模式,和心态结构,都类似人类心脏,就是左室动,左室动完右室动,右室动完又接左室这样,唯一差别就是心脏一进一出,这个是两边都出。
荀柔也是隐约想起,上辈子在老家,烧灶用木头风箱吹起,希望造出这个东西,能够做出完美炒菜,在火焰不能控制的情况下,菜总是一不小心就容易焦掉。
他还是希望,这辈子能吃到回锅肉这种讲究火候的菜,毕竟五花肉要炒着吃才香嘛。
但因为当时正好伯父家事情多,会做木工的程伯也就很忙,荀柔不好再去辛苦人家,就想先放着过段时间再说,没想到就被这家伙翻出来,拿去了。
“小公子所制双动橐龠,已经造出,果然好用,”襄楷对着荀柔的臭脸,一副逆来顺受好脾气的样子,“尤其是用在炒钢之时,控火十分精准。”
荀柔就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家伙为何要炼钢,一点也不。
“何颙来颍川之前,曾入巴蜀,联络永昌太守曹鸾,又有人已在京中说动天子,”襄楷继续道,“此次或许真会解除党锢,你家果然不愿参与,求个名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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