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如此渊源的地方,在记忆之中却十分渺茫。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宽广,游泳不能到达彼岸,汉水汤汤,竹筏也难能跨越其长。
比起荀柔熟悉奔腾激荡的黄河,汉水显得宽广而平和。
沿岸地势虽也有些起伏,但总体还是翠绿、宽广、繁花如锦的平原,因此水流至此更显舒展,沿河岸边许多沙洲、石滩,岸芷汀兰,鸥鹭忘机。
水边多为渔村,小舟竹排,罟网水鸭。
屋舍也与北方所见不同,没有垒土做基,而直接将数根木桩打进土地,半悬空钉木地板,人居住在架空的楼上。
如此风景下,百姓的穷苦,也和北方不同。
守着江汉河泽,不至于捱饿,但物资却更匮乏,家徒四壁不是形容词,许多人家连盐都吃不起,三十余岁就头发花白,牙齿脱落。
地又近卑湿,多疫疾,故其民寿短多夭,病症也奇形怪状,因此巫蛊盛行。
村社皆奉鬼神,山河草木、鸟兽虫鱼、疾病生育……品种纷繁。
但有事,削短头发,墨字纹身的巫师,就被邀至,点燃香草,手执鸠杖,在一片烟雾缭绕中,赤脚、鸣铃,大唱大跳着听不懂的歌谣。
“我与庞兄俱以为,这是故楚辞章,含光你听,其句尾是否正与本地方言相同?”黄彣颇具研究精神。
一连数日,荀柔并未寻到自家故地,却偶然遇见一座渔村。为生育祈祷的仪式。
“这就是屈大夫辞赋中的’兮‘字发音吧。”荀柔细细分辨了片刻。
荆州本地也有方言,但大概已与先秦时期楚语不同。
“我也以为如此,可惜巫师多不识字,不通鸟篆,祝祷之文,只口口相传,恐怕辞章流传中也多颇其意了。”
“也才不过四百年。”荀柔轻轻道。
上下五千年,楚国灭亡至今不过四百余载,竟连语言文字几乎都失落了,以此观之,更多少历史,悄然湮灭。
“秦皇焚书坑儒,灭国绝嗣,实遗恨甚矣。”黄彣沉重道。
“柔却以为,此非始皇焚书坑儒之罪,”荀柔望着那氤氲烟雾中,巫师涂得漆黑,模糊的面目,“天下归一,大势所趋,民心归一,亦是大势所趋。”
区域文化为大中原文化消融,先进文明代替落后文明,在统一背景下,是自发进行的。
“若想留存,唯一的办法是教化百姓,若其民皆识字为文,其文字总能传承,然而……也未必是好事。”如果楚国有自己深刻而不同的文明,有自身认同,要融入中原文明中,就要经历比秦末楚汉之战,更加惨烈的战争。
由于长江的形势走向,南北分裂是很难长期并存的,楚地注定要融入中原,就像将来的匈奴、羯、羌、氐、乌桓、鲜卑、蒙古、女真一样。
安定而平和的中原农耕文明,就向磁心,吸引着周围边民族,因向往而来,会被同化也是自然而然。
荀柔没有向露出疑惑的黄彣解释,而是蹲下,抓起一把泥土。
邻近汉水,这里的泥土湿润、粘黏却柔软。
当年安置父亲的故友,如今多半已不在人世,究竟是哪一家,他又实在没有记忆。
一路行来,若风景依稀相似,房屋又不同,若与当时所居院落仿佛,似乎周围环境又不一样。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丢下军务,跑来追溯自己的根源,他也够任性了。
或许,应该学一学这些居住在故楚的百姓,不要在意过去,活在当下,目视未来。
况且,比起江夏,他本就一直将颍川当作故乡。
“黄兄,若今日再寻不得,明日便该回襄阳。”泥土纷纷撒归地面,荀柔拍了拍手,致谢道,“这几日,多劳了。”
他也有时间期限的,不可能无限期找下去。
黄彣替他惋惜,“可惜还未寻到,若是再多几日,便好了。”
“还有一日,且看如何罢。”荀柔淡淡一笑。
他不信命数,却也渐觉,世间有些事情、变化,非人力可及,无愧于心足以。
说来也巧,先前有几处,仿佛也相似,荀柔就觉得不对,离了渔村聚落,不过又行三里,他就一眼看中一间靠近树林的宅院。
模样与记忆中依旧有区别,黄泥院墙太低,院子也太小。
一颗枯瘦老桃树沿墙探出头,树干枯着,只有最顶端枝梢带了几片绿叶,夹一枚青黄毛桃,院内铺着蓬草的屋顶,与墙相隔不过三尺,实在是个很小的宅院。
然而,他的心弦却恰于此时被拨响,告诉他,就是此地。
此处靠近竟陵,宅院主人住在城中,只留一户老夫妻带小童看守,黄彣上前说明了借宿之意。
这种事并不出奇。
夫妻见他们带着侍从,衣衫端正,气度不凡,便也答应,只道正堂不可入,偏厅侧室均可暂住,只是宅内粮水柴草,都不够这许多人使用。
这自然没关系,他们有这么多人,不止带齐粮食,一并连铁釜都带了两口,只片刻厨房便升起炊烟。
屋舍大概重修过,入门之后,除了那颗老树,再找不到旧迹。
荀柔在偏室内席地坐下,不片刻就逗得将小孩揽怀里了,看房的夫妻也渐渐放松下来,打开话匣。
这处宅院主人姓湛,做丈夫的是湛家世仆,原为主人家身边使令跑腿,妻子则是家中帮佣厨娘,他们年岁大了做不动活,主人于是开恩换了轻省的工作,照看别业。
家中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孩,都在府中做事,这个小孩却是家中长孙了。
荀柔看着他头发斑白,面上皱纹,还以为有五、六十岁,结果夫妻两都才过四十,打发来看别业也不过是前二年的事。
那么,当年的事,他们大概是不知道的。
荀柔只得咽下话,转问主人,老家主前年死了,如今当家才三十岁。
据说是本地大族一支系,本家恶了刘使君,已迁往别地,这家留在本地,这几年倒也还算平安。
“也是没办法,哪能说迁就迁,也没个依靠?听说外面也不太平,天子都跑了,”那丈夫忧心忡忡,“只望使君老人家贵人事忙,忘了我们家吧。”
待荀柔温言告诉他,刘使君已去长安,荆州换了刺史,那丈夫当即高兴起来,既说要告诉主人,又夸他消息灵通。
荀柔笑纳了夸奖,吃了一顿米粥,晚间将行李自带的苇席铺在地上,在偏室入眠。
他终究未寻得自己的最初,他这样想。
然而这一晚,他却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仰头望着,一个容貌陌生,却隐隐亲切的秀雅女子,青衣罗裙,与他温柔凝视,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是母亲么?
他并不知道。
两世,他都未曾有机会记忆母亲的模样。
清晨醒来,他再回忆,梦中之人,却如坠雾中,竟已然看不分明。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梦。
荀柔婉拒了看守宅院夫妻邀他见一见家主人的请求。
是该起程了。
这次东南之征,希望这会是天下安定的最后一战。
第305章 江神
“太尉且观,此座楼船虽只三层,却算稳固安全,不惧风浪,且左右女墙,皆开弩窗、矛穴,于水中近战、远战皆可……
舱中藏有百斤麻油,以防敌军铁索拦江,
这有七架抛车,乃是荆州水师楼船之中最多者,既可于江面攻击敌船,也可打击临水城池坞堡……”
黄射以及荆州中将黄忠、水军校尉文聘,陪伴荀柔在楼船上巡览,毫无保留的将船上各种设计布置一一道来。
江上风浪,吹得宽大的氅衣飘飏,荀柔拢住衣襟,跟着二人,边听边学。
江东、淮南,欲图割据东南的袁术,就不能不用水军。
甘宁的百艘斗舰,三千新卒,在成建制的荆州水师面前那都不能称为水师,只能算水匪。
这当然是不能怪他,谁让荀柔这个掌军的太尉,根本不懂行呢。
至此以前,荀柔对水军的概念,一直在原始和夸张两边横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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