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便是天下大势之趋,不必如袁绍等,战战兢兢,筹算谋划,计较厉害,只要能安定百姓,使之不受冻馁,不受欺侮,其必来归依。”荀柔垂下眼眸,神情莫测。
刘辩忍不住露出沮丧,“先生,外面都传,汉德已衰,汉室将亡了,连蔡公他们也说,袁绍宽仁有度,文武昭彰,中原百姓望之如圣,朕……朕不如之……”
“外面,是何处?”荀柔正色,“蔡公在雒阳,何曾见过中原百姓拜望袁绍?况且,袁绍其人自称匡扶汉室,不在陛下身边,却兴兵中原,言行相佐,哪能称得上圣人?陛下为天子,竟惧怕一个小小叛军吗?”
刘辩先是一怯,继而低头露出紧张羞愧之色,“是,是朕想错了,怯懦了。”
荀柔缓和神色,“陛下不曾错,只是学得曾子三思之要。”
刘辩缓缓抬起头。
“陛下为天子,见国有叛臣,不是发怒,而是先思己过,这是明君的气度。”荀柔眉眼温和。
“……果真?”刘辩紧张的握紧拳。
“陛下正心直道,能体谅他人,善采谏言,这正是陛下不同于众人之处。”
刘辩的确也不够聪敏,但这时代,也已经有太多过分聪明的人。和曹操、袁绍、刘备这样的人相比,要什么样的聪明智慧,才能完全能凌驾其上,才能令这些人服气?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比。
只要足够能容人,能够承认他人的优秀,能让有能力的人公平竞争,承认他是胜利者,又让失败者不至于粉身碎骨,一败涂地。
稳住一个城,留一个根基,不成为完全的傀儡。
不走暗杀这样的小道,天子的身份,可以给他极好的政治优势,只要刘辩能维持如今的性格,会有足够多的有才之士,愿意向他奉献自己的才华。
那么,胜利者当然可以执掌天下,但只要刘辩能够稳住不拉跨,让胜利者第二代不能僭越登位,他就赢了。
而一个执宰政务,一个天下大义,这样制衡的形势,是他能想到的,在这个时代,最佳的结构。
荀柔倾身向前,以恭谦上谏之姿道,“天下之人,俱是汉朝之民,民有叛,缘由不外有三。一为百姓,二为豪杰,三为民贼。”
“灾荒连年,瘟疫横行,父死母丧,妻离子散,家无余粮糊口,目无可慰之亲,当此之时,若见贵人金殿玉堂,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以酒肉喂豚犬,此人心中难道不会不平吗?若是百姓因此而反,乃百姓之反,此罪不在百姓,而在天子不养。天子不当罪之,而当愧谢天下。”
“仍是灾荒疫病之年,仁德之士,见生民离乱,饿殍遍地,白骨露野,心中不忍,拍案而起,如是者,生平天下,安百姓,赈灾救死,扶弱济困之念,此为豪杰,仁心仁念,天子不能救天下,而彼救之,天子不能抚百姓,而彼抚之,如此之人,虽为叛,此罪不在豪杰,而在天子无能,天子当容其人,而用其才。”
“见天子端居庙堂,威仪赫赫,执掌天下权柄,号令天下百姓,令天下臣服,见此心中不平,欲起而代之,兴兵动武,烽烟乱民,不念百姓,唯念权柄,此乃民贼。人心不足,横欲放纵,此天下之大罪,罪大恶极,天子当代天下讨之,以救百姓。”
“百姓之心,在粮,在盐,在温饱之间,在安平,在不受欺辱,亦易亦难,请陛下务必审慎。”荀柔低身伏拜。
“朕明白了,”刘辩慌忙起身,“先生快快请起。”
“以荀太傅之见,则董公是哪一种呢?”旁案的刘协童声清脆,却格外有一等气势。
“阿弟,慎言。”刘辩立即道,“勿要为难先生。”
荀柔缓缓坐起,并不着急,“此事就得由天子判断了。”
“……唯。”刘协咬了咬唇。
“陛下将移驾西京,”小小插曲过去,荀柔继续上课,“这两日臣便为陛下讲一讲西京故事吧。”
刘辩有些疑惑犹豫,“太傅,不随同一道吗?”
“是,臣要多留雒阳一段时日,迁取颍川百姓同往关中。”
“颍川百姓?”刘辩对搬迁颍川百姓没什么概念,只是单纯好奇,“是太傅乡人吗?”
“正是。”荀柔拜道,“臣之家人会跟随御驾之后同往,臣之家父年迈,还请陛下照拂。”
“好,”刘辩连忙答应,已将前问抛诸脑后,郑重答道,“太傅放心,朕一定好生照顾。”
【(光熹)二年,二月乙亥,董卓烹杀校尉周宓、伍琼等,丙子,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夷其族。甲申,御史大夫黄琬、司空杨彪免。丁亥,迁都长安。董卓驱徙京师、颍川百姓百万户入关中,自留屯毕圭苑。壬辰,白虹贯日,徐荣与曹操遇成皋,与战,破之。《季汉书。懿帝纪第一》】[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改自《后汉书》
第152章 白虹贯日
“我不明白……为何硬要将颍川父老,千里迢迢赶去关中异地……”
“关中乃汉兴之地,沃野千里,可养活百万户,比之颍川又有峰峻之险,乱世将至,此乃安守之处……百姓安土重迁,视线短浅,不知轻重,非常之时,只得用非常手段……”
在百姓哀嚎口申吟之中,他向堂兄的辩解,显得无力苍白。
从雒阳西面城楼上俯瞰,散乱的渺小的百姓身形,细小的,像匍匐的蝼蚁,在脚下,在广阔的平原,在大地上,绵延向无尽的远方,缓慢、缓慢蠕动。
扶老携幼的颍川百姓,衣衫褴褛,蓬首垢面,步履维艰,已与雒阳城同样仓惶而褴褛的百姓,汇到一起,在西凉兵卒的驱赶下,艰难跋涉向西。
没有力量,没有希望,没有抵抗,没有选择。
他们无辜不幸,生于乱世,遭受离乱、压迫、驱使、劫掠、生死……
“咳咳咳……”
风过带来烟火焚燎的黑色尘埃,呛得荀柔埋下头,扶着城墙,咳嗽不止。
董卓为驱赶百姓,也为百姓和臣属眷恋旧园,让兵卒在雒阳城放火烧城,皇宫、殿宇、城阙、官衙、民舍,两百年,一千年的旧城,被点燃起来。
空气焦燎,干烈,有摧枯拉朽的折断声,像下一刻就要整个崩塌,或者爆炸。
在风火中,整个雒阳城,飘飞着点点柳絮一般黑灰的尘屑,呼吸间全是干灼焦苦味道。
荀柔挥开手足无措欲的侍从,仰首天空。
晴空湛蓝,朗日孤悬,亘古不变。
在多雨的春季,它竟真的乖乖安静了五六日……
忽而,日边微光一闪细亮如线穿过太阳,白日周围,以细锐光芒为径,膨起一圈细亮的彩虹弧光。
荀柔心底震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惊讶、疑惑、不安、怀疑……霎时涌上心头。
白虹贯日
难道……那书中所言真的……
“太傅?”侍从看向天空,只注意到日边有虹,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回头唤了一声莫名惊退的太傅。
难道真的有所谓天命……
荀柔站直,收敛表情,仍然望向天空,心中怀疑和犹豫着。
衣甲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快速的踩着节奏上了城楼。
“回禀太傅,白马寺搜拣完毕。”梁肃单膝跪地,“收查金五百斤,钱六百万,两尊铜像各五百斤重,车马不足,不得搬运,还请太傅指示。”
“知道了,”荀柔语气冷淡,“不是有那几个剃度的僧人吗?劈几根梁柱为担,让他们来抬。”
梁肃微惊,飞快的抬头看了太傅一眼,又埋下头领命,“喏!”
“等等,”他正要走,又听到身后太傅道,“还是让僧人将铜像收拾干净,明日再随我抬去毕圭苑。”
可笑。
荀柔袖手身后,率先大步走下城楼。
自己方才也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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