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堂兄醉了,也知道堂兄是真的高兴。
天下恢复和平,万民得以安居。
“阿兄,也休息些时日吧。”他注视的兄长鬓边灯火下微闪的几缕银丝,轻声道。
荀彧望着他许久,才低下头复又低声道,“公达托我转达,请太尉务必留下三千兵卒,随时以供调遣。”
荀柔眼睛微微睁大。
此句之意,他当然明白。
第313章 兄弟夜谈
“含光,要谨慎,千万保全天子。”
有侍从在,荀彧低声了说一句,便不再继续。
荀柔感到紧握着自己的掌心热得发烫,“兄长放心,无论天子如何,弟自当谨慎人臣之道,以大局为重。”
脱口说出这句理所应当的安慰,他却发现自己心中也并不平静。
他当然并不稀罕天子之位,可尚未跌进京城权利旋涡,先却感受到了封建帝制下阶级身份的掣肘。
带给他这种感觉的,竟是自己亲近得堂兄。
“时候不早了,阿兄饮些蜜水驱除酒意,便洗漱休息吧。”荀柔控制住自己莫名的情绪,“阿兄要同我一道回京么?”得到肯定答案后,他弯起唇露出一点微笑,“军营内起得极早,也不知兄长是否能习惯。”
荀彧回以微微一笑,“如此,彧便领教了。”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才缓缓起身,接过奉来的蜜水,站着慢慢将一盏饮尽,然后配合侍从摘下冠带,氅衣,印绶。
荀柔卧回绵褥中,侧身躺着,目视着堂兄更衣盥洗。
这种感觉有点新奇,盖过了先前梗揪的情绪。
这好像还是第一回,堂兄用他的物什,他还在一旁看着堂兄梳洗。
幼时被父亲寄在伯父家,他倒是常受堂兄照顾,用堂兄的东西,还穿过堂兄的旧衣。
有点新鲜,又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
荀柔不由自主想说话,“还是阿兄知我,这一路上,但凡见着人,都会问陆伯言,我可受够他们聒噪了。”
荀彧揭开脸上微凉的葛巾。
他原本侧身避着荀柔方向,背光清洗,此时转身回眸,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彧当初并不赞同含光如此重誓,但确信,阿弟话既已出,必信守承诺。
“于天下,弟诚唯公心,全无私意,彧一直深感敬佩。”
荀柔想笑,又竭力控制住上翘的唇角,“咳,”他克制的轻咳一声,“兄长过誉了。阿兄不知,我从丹阳回来这一路上,着实有几分精彩
历州过郡,百姓喜迎太平,尚还可说,许多太守县令那才是一个热情。
他很少接受谒见,但有些话,总是无孔不入,还是扎进他耳朵里。
天命不于常,而在于德。
汉道陵迟,群凶肆逆,唯太尉拯难四方,以清区夏,天命所在。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周公被逐,霍光灭门,太尉功高盖主,必遭奸人妒害,为家族长久计,当早作打算。
“……还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那些人口中,我都不当人了……”荀柔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轻声吐槽。
他声音不大,好在四下安静,并没被掩盖。
侍从被荀彧挥退了,只剩他们兄弟两。
铜壶中还有温水,荀彧背着光,自己慢慢洗漱,不时有一点水声,虽不曾回答,荀柔却相信堂兄一定认真在听。
一盏铜灯,一枝熏炉,几架火盆,冬夜郊野寒冷,似乎被驱散。
没有外人,荀柔说话更畅快无阻。
如今连曹孟德他都能敞开心扉,无所顾忌,没道理不敢向自家兄长讲真话。
“……还有祥瑞,也不知他们如何有诸般想象……白鸡、白鹿、白鱼、白虎、赤水、茎生双茎……茎生双穗是光武皇帝嘛,史书都未读清楚,就来奉承真是……”
那些欲“攀龙麟、附凤翼”之人,心意如此热切,热切到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解释都无用。
他甚至都知道他们的回答。
太尉真是忠贞之士。
都是汉室不恤忠臣是天子不容贤士是汉室失德气数已尽。
许多人,只愿相信自己的想象世界。
荀彧洗漱过后,执着铜灯,找到木盏,将壶中最后一点温水倒出来,端到他床边,放在几上。
“祥瑞之事,我在长安还不曾听闻。”
“太过热闹不好,我让文和与长文遮掩下了。”荀柔一眨眼,伸手端过盏,痛快饮了几口,“阿姊在宫中如何?”
来信都是安好。
但毕竟姐姐初入职场,这才是第一份工作。
“蕙姊与皇后交好,对下和悦宽和,颇得称许,皇子也愿受教诲。”
荀柔立即高兴道,“也是,连我幼时那般刁钻捣蛋,都能降服,想来不过是寻常个三岁小儿,阿姊还不是手到擒来。”
荀彧坐在床边,看着得意扬扬起来的堂弟,心情轻松下来,面上自然带起笑意,“阿弟自幼聪慧过人。”
嘿嘿。
“阿兄快睡,时候很晚了。”
荀彧轻轻点头,将外袍褪下。
出门在外,也没什么讲究,只能就这样睡。
灯火熄灭了。
荀柔在床上翻了个身。
有种忽然睡醒,十分清醒的感觉。
他这也算是要进城赶考了。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在吾道不孤。
……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赳赳武夫,国之干城。
离长安城尚有二、三十里,驰道两边便支起绵延的旌旗,太常角鼓乐伎奏起激昂的凯歌。
驰道外,则是热情的长安百姓,其间也夹杂着不少牛车、马车,是来自富贵之家。
家丁们要为自家主人辟出清净地,却又被不愿退让的士民推攘,这样的日子,谁也不敢惹出事端,但谁都想要前排好位置,于是拉拉杂杂、挨挨挤挤、喧喧嚷嚷,热闹非凡。
直到远处铁甲士卒长兵雪亮耀日的光芒闪现,如林的旌旗、高大威风的战车,伴随着沉重的鼓吹声,缓缓而来。
士民们再不理推搡的家丁仆夫,富贵者也不再关心被踩脏的衣裾,至于仆役们,此时也无心照顾主人。
首先是六架斧车,每车四马,高高站立着身材魁梧的壮士,手持锋利的斧与钺。
其后是六辆鼓车,每车两架,载着甩开臂膀,敲击铜鼓的赤膊大汉。
其后,百名身披重甲的雄壮武士持棨戟开道,其之后则是百名执旗士,高举着黑底红纹的旗帜,每一面上绣着不同姓氏和纹样。
往后,是数百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头戴兜鍪,顶上红缨鲜亮。
“斧钺、鼓吹、虎贲之士,真是显赫非凡。”
有见识的中年士人捋须感慨,更多的士民则欢呼着将手中花果、巾帕、佩玉等丢向阵中。
再之后,是由骑士与步卒拱卫的数十大车。
当前一辆是四马轻车,立幢麾,立着昂首执弓弩的卫士。
接着,便是四匹白马所拉,朱班重牙,象镳镂钖,黄金璀璨,羽盖华蚤的玉辂金车。
涂成朱红的车轮,近一人之高。
鹖冠赤袍的青年太尉,身披玄色狐氅,端居车中,长袍逶迤,容貌俊美,湛如冰雪。
所致之处,欢呼声更盛。
被众人仰望神往的太尉,也就是荀柔,此时目视前方,大脑放空,感受着长安士民百姓的热情,如雨点一般打在身上。
大枣、橘子、杏脯、一把脱粒的麦穗……这倒是不错,有创意……还有什么……清脆一声,余光瞟见一块玉佩碎在涂金大辂上。
嗯……未必是好玉,荀柔坚定控制住自己,不露出肉痛的表情。
所以,这种用浪费表达感情的方式,究竟是从何而来?
此情此景,他只想说有一点疼。
依旧还是天子车驾仪仗,不过换了敞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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