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兄长提议的吧。”荀柔肯定道。
段煨既无此心,也无此能。
荀彧轻摇摇头,却也没有否认,只继续道,“初次绢帛已同荆州蔡氏谈定,一匹得三百钱。”他顿了一顿,“只是,夏后桑叶渐渐不足,且河东天气炎热,蚕种既少,且结丝不佳,彧令各处更以葛、麻补之,如今秋收为重,布帛未收拢,但大抵只能各得万余匹,远不足初批五万之数。”
堂兄每说一句,荀柔就只有点头,等他说完,竟露出惭色,荀柔简直长叹一口气,“阿兄啊阿兄,若无有阿兄,我可怎么办。”
赞美之意实在直白,溢于言表。
让对座的荀彧,也不由得露出些许赧色,“太尉过誉了。”
荀柔摇摇头。
河东推行新政,全无旧例可循,自己主持过深知艰难,中间还夹杂一个秋收,堂兄上手却完美无缺,天衣无缝,这不是因为聪明,而是用心不同。
段煨作太守还算勤勉,但河东民政,要等到秋收后才能统计,堂兄荀彧手中的盐铁、织作各项数据却整齐清晰得随时可以抽查。
他哥化身卷王,他却不是黑心资本家,不能因为堂兄的才能,忽视比他人多数倍的辛苦。
“本不该让兄长如此辛劳,但除了兄长我再无可依。”
段煨作为河东太守,如果能稍微分担一点,都不至于所有事都要堂兄照顾。
荀柔虽然清楚段煨谨慎,但谨慎未尝不是推脱,他能信任的人很少,不是因为人心,而是因为能力。
“分内之事,何言辛苦。”荀彧摇摇头,他是真未觉辛苦,“织社若要得太尉所愿之数,明岁还要多植桑树,不过此事可暂缓那些追随太尉来河东的士人,太尉还未准备好如何安排吗?”
他微微一笑,露出欣悦之色。
从雒阳杀董卓之后,荀柔有了一些非颜值的迷弟,等《史论序》、《四民论》等文章逐渐发酵传播,更有一些青年士人接受他的观点,对他产生了崇拜之情,成为他的拥趸。
在他这一次离开长安时,一些士人跟随了他的车马,一路同到河东。
“原本是要让他们再自己待些时日,”荀柔也回兄长一笑,“不过河东诸事,阿兄安排得比我妥当,我还是做点自己能做得吧。”
这些人真因为崇拜他的理念,还是崇拜太尉之位,他的看法可没有兄长那样光明,不过也无所谓,混口饭吃嘛,不寒碜,大家都不容易,老实干活就行。
第二日,安邑的集市前张贴出一张布告考试招聘胥吏与学吏。
胥吏要求恤民时务,也就是服务百姓,学吏要求教民宣化,也就是沉心扫盲。
薪奉不高,只有百石。
不论身份,只要识字能写,户籍明确,均可报名。
学吏是为扫盲招的,胥吏则是因为左冯翊吏治不振,被荀柔罢免、杀掉不少,临时抽调河东人手补充,现在两边都存在大量的基层公务员缺口。
布告一经张贴,很快引得喧然。
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并不新鲜,新鲜的是报名不需要举荐,只要有一张名籍,新鲜的是斗升小吏还需考试。
这又不是三公府,公府不给俸禄都有大把人想进,这可真是案牍劳形、田间荆棘里的小吏啊。
别说还要考试,就是公车征召,大多士族都不屑为。
布告栏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子们踮脚伸脖子,议论纷纷,犹如千百只大鹅。
“如此德行不足之人也能通过考试入仕?”有士子忍不住大声质问。
位置太低,不好直说,但却可以找找漏洞表示不满。
“旧时,也未见小人被阻于仕途外。”
站在布告旁的青衣小吏,眉目清秀,神色沉浸,言辞却犀利。
“以这般小吏相酬,太尉也未免太折辱贤良。”到底还是有人说出来。
这场招考,大家默认是为长安跟随而来士子,可跟随太尉十几日,风餐露宿,荀太尉不说礼贤下士,几乎都不同他们说话,如今就给这么低的职位,还要考试竞争,简直前所未有。
“自愿报名参考,不曾强迫参加。”
青衣小吏荀缉脸色更黑了。
赤日当头,不停说话,又尽是这般愚蠢问题,集合他所有讨厌的元素。
叔祖下令,官府宣告政令,必有吏员在旁为众宣示答疑,他不喜欢说话,前几次都滑头推过,没想到居然轮到最下签,简直自己坑自己。
“这无论身份,莫非无论男女老少,以及是否有罪,只要有名籍,都可参考?”
人群终于有人问出有价值的问题。
“不错。”荀缉颔首,“除非如今邢加于身,其余不论年齿男女,俱可报名。”
“广元兄,”站在外围的一个青年士子,双臂抱剑对身旁人道,“你已是孝廉,这招考倒不合适你了。”
“既不论身份,自然不论孝廉,”被唤的青年一笑,转身向城门,“太尉岂会不许我参考。”
“你当真要考?”抱剑青年追上去,“当初荆州刘表征你入府你不愿,如今竟愿作这等小吏?”
“既是考试,在下未必能中。”石韬回头微微一笑,“徐兄也不必这样说话,你方才那一问,不就是已有参考之意?”
“年轻气盛之事不足为道,然家有老母奉养,役吏之职不得已而为啊。”青年将剑别在腰间,一脸憨厚老实,“广元兄颍川名士,与在下不同嘛。”
“随荀太尉去过左冯翊,徐兄岂会看不出太尉用人之法。县令空缺,以异地县丞、县尉补之,县丞空缺,以他县主计补之,县尉空缺以邻县亭长补之,”石韬一言点破对方的装傻,“不为胥吏,日后想登庙堂为官,恐怕就难了。”
“还不止,招考不论品行,但胥吏之职,辛苦奔劳,却最见性情,”徐庶方才不过与同伴开个玩笑,见对方没有丝毫动摇,情绪高涨起来,弹剑而吟,“仁义否,良善否,任勤否,与人交而能言否,见小而知大否,处位卑而持否。
“不需几月,本相自现,明堂酬和,风物品评,哪有胥吏之职能见人本性太尉果然非凡。”
听出同伴有讽刺的意思,石韬好脾气的笑笑,“君子和而不同,品评人物,各抒己见而已。”
两人都在城门口报名处报了名,石韬选考胥吏,徐庶却选了学吏。
记录的小吏将两人记于纸册,又将一支写了数字,并两人各自姓名,年龄,外貌的木牍递上,“请留好此物,五日后子时在城东兵营辕门外等候,倒时候符合木牍,方能入营考试。”
竟在军营中考试,两人彼此交换了一眼。
“你这文吏,好不老实,”他们身后一个报名的士子嚷起来,“我与方才那人相差不多,怎么他就是颀长矫健,身高八尺,鬓角圆滑,长目有光,短髭齐整,肤色为黑,面净无暇,沉稳有识,到我就成了高八尺,圆鬓、细眼、长粗眉、面微黑、少须、无斑痣?”
众人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两人。
徐庶挑眉站定,不惧被看,理直气壮看回去。
不得不说,文吏描述得其实准确没问题,但一个加了文采修饰,一个语言朴实无华,感情色彩区别明显。
“有何问题?”小吏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明丽的脸,还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他面无表情看向士子,“在下眼中,二位就是如此,那位君子,气度不凡,故这样写,有何不可?”
士子颜值被碾压,一时竟反驳不出,毕竟和这位少年小吏对比,自己真的就只能是圆鬓、细眼、粗眉、面黑而已。
他身旁友人警醒,连忙拉他一把,忖量着少年面容,在他耳边低语一声。
士子脸色顿时微变,很快拉扯着友人离开。
“多谢夸奖。”徐庶回身,笑着向小吏拱手道。
小吏飞快弯了弯唇角,此瞬间一笑,便有让人惊艳之感,然后飞快拉平,将脸板起来,“不必道谢,君子言语颇有见地,木牍之记,虽与考举无干,但凭君才能,定能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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