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时不太出门,单知道冯吟秋因为害病不能再登台了,却不知道对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沈璁从雪地里救下了冯吟秋的小徒弟,也就是裴筱,她才渐渐知晓了背后的隐情。
出于同情,之后她时不时会打发人去接济冯吟秋的生活,但碍于男女有别,怕外人传闲话,基本每一次就算她亲自到场,也只会在院门口等着,让喜伯把钱和东西送进去。
有时候赶上沈璁正好放学,家里只有一辆车,喜伯又要负责接送,便会把孩子接上一起。
这背后的事裴筱倒是不知道,就好像窦凤娘那个时候还不抽鸦片,所以也不知道冯吟秋一转头就把她的好心全都换成了一管子救命也要命的大烟,根本没有改变裴筱的生活。
但裴筱还是很感恩,因为他永远记得,每次沈璁来的时候,都会带来几朵没办法卖钱的鲜花。
那时候他还认不得这种名贵的洋花就是郁金香,只知道,他长达十几年的晦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是沈璁带来的。
沈璁会把花插/进那间阴暗的小屋里,会像第一次那样,躬下身子,特别温柔地跟他说话,还会用双手捂住他冻得发红发乌的耳垂,关心他冷不冷。
甚至有一次,沈璁还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严严实实地把他裹上。
他根本无法忘记,沈璁的体温,带着一种足以灼伤灵魂的力量。
之后的每一天,只要风雪不是大到快要把人刮跑,他就会趴在门边等着,盼着。
他盼着沈璁来,盼着那一道光,带着郁金香的颜色和香味,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
那个时候,他是只有几岁大,当然也不可能弄懂什么是爱情;而且不久之后,沈璁就随着全家搬去了上海,彻底与他断了联系。
但对于沈璁身上那种要命的温柔,他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
他太想要那一点点的温暖了,所以之后每一次感觉自己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沈璁手心里和围脖上传来的温度。
那一抹在沈璁这种衣食无忧的小少爷看来,甚至毫不起眼的温情,已经是裴筱曾经拥有和赖以生存的唯一。
那一道光点亮了他,经年累月,逐渐蜿蜒成他心口一颗再也剜不掉的朱砂痣。
或许他没有在一开始就爱上沈璁,但沈璁在他心里已经渐渐成为了一个图腾,寄托了他幻想中所有美好的样子。
在很多年以后,尤其是当他选择离开北平,其实就已经不再天真地相信自己还能重新遇到沈璁,但作为一个用来催眠和温暖自己的影子,沈璁还是一直都在他心里。
直到去年百乐门里的那个夜晚。
因为混血的缘故,沈璁的外貌还是跟寻常的亚洲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况且当初离开北平时他都已经十几岁了,五官上也很难再发生什么巨大的改变。
他早就不记得当初那个黑黑瘦瘦,邋里邋遢的小屁孩了,但裴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之所以跟李茉莉反复确认对方的身份,不是裴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是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幸运的一天。
所以很快,他脑子里就钻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很清楚,自己迈进这一行,早晚都难全身而退,既然迟早“身不由己”,倒不如趁着他还能做主的时候,把自己“卖”给沈璁。
沈璁是什么人,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只当自己是去圆上童年的一个梦。
可当沈璁绅士地搂着他的腰,体贴地关心问候,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温柔,还是跟当年的雪地里,跟他十几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个幻影,一模一样。
之后每一次的“不期而遇”,沈璁就像是一条狡猾的毒蛇,不止探进他的身/体,还一点点钻进他的心里。
他曾经自暴自弃,也曾经拼命逃避,但其实他更清楚,自己早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说出藏在心底十几年的秘密后,裴筱一脸轻松,无力地倒向身后的围墙,抬头望向头顶黑尽了的天。
之前他哄囡囡的时候说过,眼泪就是小星星,如果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晚上就没有星星眨眼睛了。
现在他望着黑漆漆的天,他突然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来。
大概是他今天哭得太多了,连星星都不肯出不来。
“裴筱。”
沈璁上前,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样,帮忙抹掉裴筱眼角的泪水,但最终他只是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递了上去。
见裴筱没接,他也没有强求,只是把手帕塞到了对方手里,然后才严肃道:“如果我说,就连当初我对你的那点好……都是假的……”
当年的事真的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但他记得冯吟秋这个人;现在裴筱都说得这么详细了,他不可能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天他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出现在京郊贫民窟的附近,是因为要陪母亲出城祭祖。
风雪里,就连车灯都照不远,是他和窦凤娘坐的那辆车险些撞到了裴筱,他才会下车去查看的。
这件事当然应该由司机或者喜伯去做,但他看到了雪地里倒着的是个孩子;就因为知道窦凤娘会对孩子心软,他才赶在车上大人反应过来之前跳下了车,想要在窦凤娘面前挣表现,哪怕只是被母亲夸奖一句也好。
后来他送给裴筱郁金香,是因为他有每天放学都给母亲买一束花的习惯,甚至裴筱视若珍宝的鲜花,都只是窦凤娘挑剩下的残次品。
他对裴筱温柔说话,是因为母亲希望他是个斯文懂事的孩子,所以在任何人,哪怕是他最讨厌的沈克山面前,他都带着面具。
有几次,他伸手捂住裴筱的耳朵,还摘下了自己围巾,都是因为他的余光瞥见了,窦凤娘就在院外的门口看着。
在当年,他做的那一切,都只是为了讨母亲的欢心。
他给裴筱温暖,只是为了能从母亲那里也讨到一份温情。
“就算……这样……”
看裴筱捏着手帕一动不动,他喉间好像哽着根鱼刺似的,每说出一个字都无比艰难。
那根刺好像不止扎在他的喉间,似乎也戳着他的眼底。
成年以后,他第一次体会到,要忍住泪水,居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你还是……会喜欢我吗……”
“呵——”
裴筱还是望着头顶那片并不存在的星空,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还能怎么样呢?”他若无其事道。
不管沈璁说什么,但在当初,对方给过他的那些温度都是真实存在的。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是那些温暖的幻想在支撑着他活下去。
他总不能要求当初只有十几岁的沈璁只匆匆几面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几岁大,又黑又瘦,还衣不蔽体的孩子。
相处这么久,他也很清楚,沈璁或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斯文,他见过对方疯狂的一面,不止在床上,也不止一次,但沈璁总不至于这么变态的。
相反,虽然出身不同,但他似乎能感觉到,在骨子里,灵魂的孤独和卑微总是一样的。
“如果可以拒绝……”他垂下眼睑看着沈璁,轻声道:“那从第一天,我们就不该开始。”
说完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知道他和沈璁的关系真的要止步于此了。
要说上海滩天不怕地不怕的活阎王还有什么畏惧的东西,大概就是有人说喜欢自己。
但裴筱也很释然,甚至还在凝固的空气中伸出了两根手指,一脸轻松地问道:“有烟吗?”
看见沈璁从裤兜里伸出手,他还以为对方会替自己点上一支烟,却不想,沈璁突然双手捧起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在一起那么久,别说主动吻自己,就连他想要吻沈璁,也只敢点到为止地啄啄唇角。
可在裴筱的瞳仁因为震惊而放大时,沈璁已经蛮横地叩开了对方的唇齿。
裴筱清楚地看见,当沈璁闭上眼睛,分明从眼角挤落了一滴泪水。
很快,他也阖上了双眼。
就算只是再一个梦,他也认了,认下这一个深吻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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