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克山也很快冷下脸来,无不奚落道:“七少爷还知道自己有父亲啊?”
因为早年的枪伤,他现在已经很难站起来了,但身体到底还保留着戎马半生的底子,他抓着轮椅的手不断加力,直到沈璁都可以听见清晰的“咯吱”声。
“我不这样,请得动你回来吗?!”
虽然已经不用再跟沈克山虚与委蛇,维持他们极其表面的父子关系,但沈璁知道,还没有到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
沈克山发现了他私运药物出沪的事情,但他还不确定对方知不知道他铤而走险的目的,也不知道沈克山下一步计划的图谋。
毕竟闹出了一条人命,沈克山的目的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想让儿子回家看看自己这么简单;沈璁知道,沈克山摆明了是给他一个下马威,想要拿捏他。
但他到底要不要顺了老爹的意思,还得看进一步的试探——
他必须弄清楚,沈克山究竟想要什么。
“是儿子不孝,前些日子太忙,怠慢了父亲。”他放下身段道。
“忙?”沈克山反讽道:“忙着干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你知道那会害死你自己,也连累整个沈家吗?!”他激动地拍着轮椅地扶手,咬牙切齿道:“沈璁,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
“就算你有本事赚,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命格的斤两,日后还有没有日子花。”
听到这里,沈璁突然就放心了一大半。
沈克山口中所谓“见不得光的事情”,很明显就是指他私运药物出沪一事;沈克山警告他,不要有命挣钱没命花,也很符合对方的处理方式——
杀掉一个人以示警戒,但还是放那一批药顺利地离开了上海,并没有掀起更大的波澜。
沈克山思想古板,为人守旧,大概也不敢真让自己唯一的香火就这么断了。
沈璁猜测,按照沈克山这一套说法,大概以为他私自出售药品,只是为了躲开公司里其他股东的耳目和账目,独吞下这一笔钱,不给背后的孔立文和那一堆小喽啰分红。
如此,他就放心了。
“父亲的教诲,儿子记住了。”他礼貌地欠了欠身,“下午还有个会,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儿子就先告辞了。”
见沈璁说完真的转身要走,沈克山立马推动着轮椅的轮子追了上去。
“沈璁,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冲着沈璁的背影,不顾体面地大声喊道。
见沈璁停下脚步,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费劲地接着道:“让那个戏子,滚出法租界。”
沈璁是个精于算计的人,眼下这个局面,虽然沈克山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究竟是虚张声势,抑或确有其事,还有待查询;按他的性格,哪怕是逢场作戏,哪怕骗人,他也该暂且答应沈克山的条件,先将人安抚下来,以图后续。
但偏偏,这一条要求,哪怕沈克山真的拿出掌握他所有秘密的证据相要挟,他也不会答应。
“不可能。”他背着身子冷冷道。
似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沈克山没有对沈璁决绝的态度表现出更多的愤怒,而是耷拉着眼皮叹了口气。
“起码,让他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
“你的房子?哈哈哈——”沈璁突然笑出了声,回头轻蔑地看着沈克山,“父亲,您不是最喜欢跟您年轻时相像的儿子了吗?”
“我在您当初府外藏娇的地方包养个了小情儿,难道还不够合情合理?”
“您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啊。”
“你娘起码生下了你!”沈克山气得用手不断拍打着轮椅的扶手,捶胸顿足道:“可你现在养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沈璁,你二十七了,还小吗?”
“过去你在外面爱怎么风流快活,父亲何曾干涉过你?”
“现在你在家里养着个戏子,身份低贱这些暂且不谈,可他是个男人啊……”
他说着说着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哪个体面人家的姑娘敢嫁给你?”
“前些日子,你朱伯父的女儿回国,她跟你一样,留学多年,又活泼漂亮,今年刚满二十四;你们两个年轻人,方方面面都般配,原本我与你朱伯父都是有意撮合这门亲事的。”
“可你呢?”
“你现在落了个包养男人的名声在外面,你让我这个当爹的,如何跟你朱伯父开这个口?”
原来还是要逼着自己娶老婆,生孩子?
沈璁现在总算明白了。
沈克山搞出这么大阵仗,如果单单只是想让儿子回家看看自己,那也太丧心病狂了;沈克山威胁他,无非是想让他赶走裴筱,别把名声搞得那么难听,好够资格娶一个在沈克山心目中“完美”的儿媳妇。
其实逼婚这事,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从前沈克山就给他介绍过很多女人,甚至包括孔立文同父异母的姐姐,孔家长房正妻的小女儿。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前两个月孔家老爷子去世,后继子孙谁都不比孔立文强多少,现在孔家树倒猢狲散,早已不复当年孔老爷子与沈克山称兄道弟的光景;孔家势微,已经入不了沈克山的眼了,从前的旧事自然也不会再提。
倒是现在他极为看重的朱家,族中产业虽不算大,所以曾经也不得沈克山青眼;但就在去年,朱家长子进入了政府主管经济的关键部门担任要职,而且现在势头正猛,大有要平步青云的架势。
而这位如日中天的官场新秀,恰恰就是与沈克山口中,朱伯父那个留学归来的女儿关系最亲密的哥哥。
若论财力,放眼整个上海滩其实早已无人能出沈家左右,但因为沈克山送去战场的几个儿子都无尺寸之功,沈家于政界一直都缺一个可以信赖、发声的渠道,社会地位也远不及那些高官。
若要联姻,商业上的强强联合,又怎么比得上一场各取所需的政商结合?
怪不得沈克山这一次的逼婚与之前完全不同了,做得如此猴急,不得成本。
沈璁现在还有印象,今年除夕夜那场荒唐的家宴之上,沈克山让下人给自己倒红酒时特意提过,是朱伯父的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
原来一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其实作为娶了十几房姨太太都没有停止在外花天酒地的人,沈克山自然不会有什么忠贞观念,他也不觉得儿子在外面风流成性有什么问题,所以之前很少提及。
女人,或者说伴侣在他眼里,大多数时候就和沈璁的母亲一样,只是生育和供自己发泄的工具,但偏偏裴筱连这点“功能”都满足不了。
他不能生儿子,那沈璁跟他在一起就只是浪费时间和金钱而已。
毕竟沈璁年纪也不轻了,他风流了这些年,却一直没有留下哪怕一儿半女,现在他愈是反叛,愈是不受控制,沈克山就愈是想要尽快有一个后继之人。
当初他还有好几个儿子,并不看好沈璁,也没有养在身边好好管教,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但如果沈璁能给他生下个孙子,他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错误发生第二次。
可偏偏这时候裴筱的存在,不但不能解决沈家后继无人的问题,有他这么一个出身低贱的男人在沈璁身边,连累着沈璁的名声,让沈克山在朱家面前抬不起头,开不了口,想换个人来“解决问题”都不成。
沈璁现在总算明白了,难怪沈克山会不惜工本,搞出这么大一个局来威胁自己。
不过沈克山如此大费周章,如果真的就只有这么点目的,他倒突然也就不担心了。
“父亲,大妈和姨娘都已经去世多年,我娘也走了,现在您这身边老来空虚,连个体己的人儿也没有。”他冷笑着单手插兜,一脸无赖地戏谑道:“既然父亲如此看重朱家,不如自己再续一房姨太太吧。”
“也省得您一个人寂寞孤清,只能琢磨儿子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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