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不管怎么言语挑衅,裴筱都只当她是空气,正眼都没瞧过,就算上次难得拉下脸来客气地跟她打听点事,到头来也是连句谢谢都没有,转头就走了。
她只觉自己有气没地撒,就像握紧的拳头只能锤在棉花上,说不出的窝火;在她看来,裴筱那双狐狸精似的眼睛就是长在了头顶上,眼下好不容易被气得向下瞧了瞧,她又怎么可能轻易将人放走。
“就这个礼拜一早上,不到十一点,你从马斯南路上的一栋二层小洋楼里出来,上了一辆黄包车。”她伸手搭在一旁的梳妆台上,彻底堵死裴筱的去路,把头偏向里侧,凑近后压低声音道:“没记错的话,裴老板不住那里吧?”
看着裴筱震惊的眼神,她得意地笑出了声,“帮帮忙——”
“马斯南路的房子诶,就算是裴老板也住不起的呀!”
裴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激动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哟,拎拎清楚好伐——”李茉莉显然对裴筱这个反应十分满意,她靠在梳妆台上,惬意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侬出去打听打听,个法租界里可还有我李茉莉伐晓得的事情呀?”
说完,她转头看向裴筱,正准备好好欣赏“战利品”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却见裴筱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直叫人后背发凉。
裴筱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可以万种风情,可以颠倒众生,可以含羞带臊,也可以含娇带嗔,偏偏李茉莉从没在对方眼中看见过这么凌厉的东西,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咳咳——”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正准备说点什么找回场子,裴筱却隔着纸袋子,直接推开了她撑在梳妆台上的胳膊,扭头就走。
这样有些“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让她一阵无名火起。
她不是个有心机的人,习惯了直来直去,气不过便当场一把拽住了裴筱的胳膊。
“我告诉你,裴筱,不要太得意了!”她昂着下巴凑近裴筱身边,恶狠狠道:“他沈璁是什么人呐,上海滩还没有谁能在他身边待到第二晚的!”
“侬伐是第一个,也伐会是最后一个!”
裴筱没有再回头看李茉莉,直接抽回胳膊将人甩开,扭头走出了化妆间。
受限于脚上的高跟鞋,他不可能跑得太快,但还是以一种近乎小跑的姿态,很快从百乐门的后门跑了出去。
直到彻底逃离了身后的喧嚣,他才停下脚步,站在一面斑驳的墙壁前,小口但急促地喘着粗气。
在他身后一墙之隔的地方,是那片夜夜笙歌,声色犬马的十里洋场,包裹了整个上海滩最纸醉金迷的灯红酒绿,而在他身前的破败小巷,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没有排水系统,连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和垃圾一起,堆成了路面上令人作呕的泥泞;这里也没有路灯,只有身后百乐门里关不住的霓虹,偶尔印在路边的蓄满污水的坑洼里。
小巷对面的树下有睡着的流浪汉,也有零星几个休息的黄包车师傅,他们会捡一块稍微干燥些的地方,趁着歇脚吃饭的功夫,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聊天,便算是一天难得的消遣。
裴筱今天穿了件雪青色的金丝绒暗纹旗袍,细羊皮的小高跟皮鞋,精致的妆发,时髦的丝袜,都让他与这条幽暗颓唐的小巷显得格格不入。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像是被那股诱人的香水味勾着,几个粗糙的汉子合计了两句,便一脸坏笑地凑了上来。
但当他们看清靠在墙边的裴筱时,却又难掩失望。
不是裴筱不好,只是百乐门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里面的头牌,是他们连调戏两句过过嘴瘾都不敢的。
但几人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裴筱,腿脚不敢上前,眼神又舍不得挪开。
“几位大哥——”裴筱伸出两根手指,率先打破了沉默,“有烟吗?”
他像是很清楚自己的魅力,那双醉人的桃花眼轻轻一抬,便一扫这条阴暗后巷里的颓败,漾开一片春光;但他又似乎对自己的魅力认识不足,那一脸慵懒的模样,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朱唇亲启间,已经搅得人心一片荡漾。
“有有有!”
几个糙汉忙不迭地递烟、点火,他们不是不要命,只是能留在美人身边多一刻,哪怕闻闻味也好。
就连裴筱吐出的眼圈,他们也要争先恐后地凑上去吸两口,一丁点都不想浪费掉。
“要死了!你们几个瘪三腔,活么不晓得做,都围在这里作死,不怕回去被家里的雌老虎凹断骨头哦!”
就在此时,不远处另一个高壮的汉子跑了过来,一路好骂,引得裴筱掩唇轻笑。
来的是每天接送他进出的黄包车师傅,曹勇,上海本地人,老实憨厚,打他还在戏园子唱戏时就跟着,也有两年了;大约是见他被人围着,还以为吃了亏,这才急匆匆跑了出来。
都是卖苦力讨生活的,这群黄包车师傅间彼此都认得,互相掰扯了两句裴筱听不懂的上海话本帮话后,曹勇便半骂半玩笑地把人撵走了,临了还在一个男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等他回过头瞧见裴筱笑得花枝乱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太粗鲁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裴老板今朝早的了,平时不都在前门吗,怎么换地方也没提前讲一声?”说着他颠了颠手里的半个凉馒头,“我要不是趁这会有空过来吃点东西,得碰不上了。”
“没有,我就是出来透口气。”裴筱收敛起笑意,摆了摆手,“结束还早,你忙你的去吧。”
曹勇是个实心眼,就算心里犯嘀咕也没有多嘴,得了吩咐便老老实实转身要走。
裴筱看着曹勇的背影,再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纸袋,眼底的神色一点点凉下来。
他低头吸了一口烟,再抬眼时终于狠下决心,抬手将人叫住。
“曹师傅,你要不忙的话,去帮我办点事儿吧?”
“不忙,不忙,我就等着裴老板这边结束了。”曹勇连忙折回来,躬着身子道:“裴老板你讲。”
“马斯南路27号,有栋欧式的二层小洋楼。”裴筱脸瞥向一边,刻意避开那个纸袋不看,把东西递给曹勇,“你帮我把东西送去吧,交给一个叫喜伯的老管家就行。”
曹勇接过东西,见裴筱神色反常,也不敢多问,只能旁敲侧击道:“还、还有别的吗?”
“没了。”裴筱夹烟的手轻轻摆了摆,“客气点,跟人家道个谢。”
“好。”曹勇老老实实接过东西转身,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提醒了句:“裴老板,这巷子黑灯瞎火的,不太平,你要是透完气了,还是早点回去。”
裴筱点点头,没有再作声,一直看着曹勇带着那个纸袋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垂下眼睫,整个人跟泄了气似的,一只手垫着腰后,靠在了身后斑驳的墙面上。
这些天虽然没有来百乐门,但沈璁的事,只要他肯留心,在外滩的哪一家夜总会多少都能听到点。
李茉莉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了些,但也是事实,他非但不怪对方,甚至心里还有点感激。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李茉莉说话时刻意压低了音量,至少没有跟平常似的,大着嗓门把事情嚷嚷出去。
其实混在这么个名利场里,谁也不可能还是白纸一张,不谙世事,背地里有些事就算不明说,各个心里也都明镜似的。
打从入行的那天起,裴筱就知道,自己也无非是以色侍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过自命清高,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仙气。
他甚至很清楚,就算现在不愿意,但迟早有一天,自己那些拿捏男人的小把戏总归会失效,到时候不管是为了钱心甘情愿,还是迫于对方的权势半推半就,有些事,他是躲不掉的。
不管多聪明,多努力,终究很难有人能从这个圈子全身而退。
能在自己最好的时候,遇到沈璁,把自己卖给沈璁,其实已经算是老天的眷顾了。
这点事,其实早在那晚他追出去时,就已经看得透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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