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扒下了手腕上一直带着的腕表。
他身上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有这块表是当初在法国留学时买的,百达翡丽,正经的贵价货,在国内花钱也未必能买到。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将脱下来的手表递给裴筱,“你找机会,拿出去换点钱,他们就不会再为难你了。”
见裴筱也不肯收,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他连忙把表塞进对方手里,然后迅速收回了手,捂住口鼻安慰道:“放心,马克西姆神父是大夫,教堂里还屯着不少我之前送去的药,肯定能治好的。”
说罢,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扶着墙根,转身走出了防空洞。
“瘟神”肯主动离开,众人自然是求之不得,事实上,就连沈璁自己,此刻担心的也不再是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染上了天花,又是在哪染上的,甚至,他都不担心自己能不能治好,会不会活下去;他只知道,必须想办法,尽快联系上Maxime神父,裴筱才会有希望。
如果让洋人找到,一切就都完了。
按照之前的计划,就算要找机会溜进英租界,他也得混在难民堆里,才能方便隐藏身份;现在被赶了出来,再也没有人能给他打掩护,才是最大的问题。
就在他努力思考出路时,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防空洞,昨夜一场大雨过后,突然起来的刺眼阳光晃花了他的眼,虚弱的身体来不及适应,很快脚下一软。
就在他险些跌倒时,突然有一个人从背后出现,一把抱住了他。
不用回身,沈璁也知道,还能是谁。
他转身用尽全部的力气,一把推开了裴筱。
“你没有听到吗!是天花!要命的!”他冲裴筱大声吼道:“裴筱你是不是疯了!?”
情急之下,沈璁没能控制好力道,裴筱无助地跌坐在地,却完全顾不上自己。
他挣扎着趴在沈璁脚边,不依不饶地把人抱住。
“我、我染过天花的!”他抬头望向沈璁,泪眼婆娑,慌忙解释道:“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裴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沈璁都看过,除了后背肩胛骨下那块被冯吟秋打出的伤疤,浑身都干净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染过天花的人,都会留下难看的瘢痕,裴筱哪有一点像?
知道裴筱只是在安慰自己,沈璁只能狠下心来,一次次将人推开,但裴筱却一次次不管不顾地贴上来。
阳光虽然刺眼,但却不及裴筱眼尾那颗可怜的泪痣,好像已经是整个晦暗的上海滩,在黎明前最后一抹的亮色。
沈璁终于不忍心,只能决绝地闭上了眼睛,再次推开裴筱。
“沈璁……”面对沈璁的背影,裴筱泣不成声地恳求道:“你难道……要再丢下我一次吗……”
“不是说好了……心在一起……人也要在一起……”
“求你了……别……”
“别不要我……”
第77章 小骗子
理智上, 沈璁很清楚,无论裴筱说什么, 他都不可以让对方留在自己身边;但无论他多少次推开裴筱, 对方都会坚持不懈地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每当他脚下不稳,裴筱就会跟上前来将人扶住;他把裴筱推开,裴筱也不生气, 还会顺从地退开两步, 然后继续跟在他身后。
这一幕像极了他们刚认识的那一晚,当时他也是这样, 小心翼翼地扶着裴筱, 走过那一段雨中的夜路。
只是眼前, 两人的身份忽然掉了个个。
沈璁想快走几步甩开裴筱,但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允许。
持续的高热之下,他喉咙好像着起了火一般,每一次咳嗽都会带来一阵剧痛,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因为怀疑自己可能身染天花,也是为了避免人多眼杂, 身份暴露,他刻意躲开了街上人群相对聚集的地方, 尽量挑一些不起眼的小路走。
上海冬日空荡荡的街巷里, 穿堂的小风嗖嗖地刮过身上单薄的衬衣, 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头顶刺眼的阳光明明还烤着, 晃得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终于, 在一条无人的街道上, 他扶着身旁的矮墙, 感觉自己真的走不动了。
裴筱见状, 和之前一样很快上前, 想要将人扶住;沈璁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还是跟之前一样,把人推开。
接着,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即使在非租界区,空袭也不可能覆盖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至少在眼前这条路上,建筑物都还完整地保持着,只是因为无边蔓延的恐慌气氛,所到之处,基本都已经十室九空。
但这多少也算有点好处,至少满大街随便一个地方都可以轻松落脚。
当沈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就躺在一家临街的小店里。
店铺的面积不大,约莫只有十来个平方,透过窗帘的缝隙能隐约看到些外面的街景,应该就在他刚才晕倒时那段矮墙的附近;毕竟,以他跟裴筱的体型差,对方也不太可能将完全昏死过去的他搬到太远的地方去。
他缓缓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彻底苏醒过来后才发现,之前那种全身发冷,忍不住打寒噤的感觉基本已经消失了。
外面的天还亮着,他以为自己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才缓过了口气;但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后,他瞧见,原来是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
是之前裴筱身上那件呢子大衣。
裴筱的衣服在自己身上,可他醒来这么久,却没有听到一丁点动静。
他吓得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正好对着店铺大门,瞧见上的锁头已经被敲掉了,看来是之前有人破门而入;他不知道是不是裴筱做的,但被破坏的大门背后,有人把店里的柜台推了过去,抵住了门口——
这一定是裴筱。
大门被人从里面抵死,那裴筱就应该是还在的。
可人呢?
沈璁一个翻身跳下了“床”,身后突然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原来,他之前睡着的地方,是架在板凳上的一块门板,因为刚才他动作太大,才被带到了地上。
可大门明明好好的,门板是从哪里来的?
沈璁愣了两秒,然后迅速回身,果然看见身后一道连接前店和后院的小木门被拆了下来,只剩下一张老旧粗棉布帘子,松松垮垮地挂着挡风。
难道裴筱是从后门离开的?
在他拔腿就要出去找人的时候,帘子中间的开缝里伸出几根纤细白皙的手指,一把掀开了帘子。
“醒了?!”
听到店里的动静,裴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两只手一左一右地端着两个土瓷碗,一脸惊喜地看见呆立在原地的沈璁。
他习惯性地两步上前,但似乎想起了一路上沈璁推开自己的动作,他又很快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退开两步。
“你……”他看着掉在地上的门板,小声道:“干嘛不好好躺着……”
“我……”
沈璁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
昔日上海“活阎王”的眼底,大多数时候都伪装着充满涵养的斯文笑意,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稳操胜券的自信,甚至狂妄,或是杀伐果决的狠戾。
但他很少像现在这样,眼神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裴筱看着这样难得“失态”的沈璁,低头莞尔。
“七爷,你该不会……”他轻轻挑眉,即使这样的处境也磨不灭他眼底那份猫咪一般的妩媚与狡黠,“是要去找裴筱吧?”
见沈璁并不反驳,他满脸笑意地小声调侃道:“刚也不知道是谁,非要赶我走。”
他并非有意要挖苦沈璁,会这么说,无非也就是想让对方别再像之前那样,太抗拒自己;听见沈璁尴尬地清了清嗓,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沈璁没有再说要赶他走的话,但他也没有得寸进尺地往上凑,只是绕过沈璁,把手边的两个土瓷碗放在了抵住大门的那方柜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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