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消气儿——”他拍了拍喜伯的胳膊安慰道:“不沾亲不带故的,你这是跟谁置气呢?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不生气,我生什么气啊……”喜伯佝偻着肩背,摆了摆手,嘴上说着不生气,但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就是遗憾,一直到太太走,都没能好好听上一折戏……”
方才面对沈璁诸冷漠,甚至冷血的安排,老头都一脸淡定,现在却突然忍不住眼眶一热。
“不说了。”他连忙背过身去,“少爷你赶紧吃饭吧,别再凉了。”
“我上楼收拾收拾去……”
喜伯话里话外对裴筱的埋怨,沈璁都能听出来,但这不太合常理;他母亲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有过太多的遗憾,没道理怪罪到一个不相干的戏子身上。
他知道喜伯不是个蛮横无理的人,说话时也明显有所保留,但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毕竟若论遗憾,母亲离世时他还被困在法国,甚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才是最大的遗憾。
就算要埋怨,比起裴筱,最该被埋怨的,也是他自己。
左右没什么胃口,他随便夹了两口菜,便撂下筷子准备早些上楼休息。
木质的楼梯上,他正好跟抱着一堆杂物下楼的喜伯错身而过。
“少爷。”喜伯侧身将人叫住,从身上抱着的一堆杂物里腾出手来,递过去一叠法币,“这么的大人了,怎么还丢三落四的。”
沈璁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已经去世的老婆还是沈璁的奶娘,虽然身份有别,但他自己的孩子夭折后,其实心底一直是把沈璁当半个儿子在照顾,说起生活上的琐事,声音里会不自觉流露出些许长辈的唠叨。
对于这种按说有些逾矩的做法,沈璁向来欣然接受;跟那个他不愿姑息的冒失司机不一样,在他心里,也是把喜伯当做亲人看的。
但当他看清喜伯递上的那叠法币后,嘴角的笑意却一点点僵住了。
“你在哪捡到的?”他沉声问道。
“就好好儿地放在你的书桌上呢。”面对沈璁突然严肃的表情,喜伯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还以为是你出门前换衣服,掏出来忘了揣上。”
沈璁接过那叠法币数了数,确认是他早上离开前留给裴筱的,为怕对方看不见,他还贴心地直接塞进了裴筱那件细毛呢风衣的衣袋里。
就算是裴筱换衣服时不小心掉了出来,也不该那么刚好,一张不落,都规规整整地“掉”在书桌上。
沈璁回忆起昨晚的细节,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不止撕碎了裴筱的丝袜,还扯破了那身旗袍。
那可不是什么寻常成衣店就能买到的普通货色,杭罗苏绣的料子,细致的针脚,合体的剪裁,一看就是老裁缝店的贵价货。
裴筱分文不取,岂不是成了赔本买卖?
沈璁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蠢的人,尤其是裴筱这种本就是为了钱才混迹在风月场中的交际花。
一个人不要钱,就一定是有别的价码。
“喜伯。”沈璁舔了舔抿紧的唇缝,“他早上走前,没说什么吗?”
“大概早上十点过的时候吧……”喜伯拍着脑袋回忆着,“我经过少爷门前时,裴老板开门找我要针线包,说是不小心刮破了衣裳,不好穿出门。”
“可咱家哪有那东西啊,我没法子,就只好找了件少爷的衣服给他,又帮忙叫了辆黄包车来,这才把人送走。”
“走前裴老板还客气说,会把衣服洗干净后再送回来。”
喜伯说话时,沈璁抿紧的唇缝一点点舒展开来,微微上扬,直到最后,终于露出了个明显的笑容。
又一手欲擒故纵?
裴筱果然是个中行家里手。
不知为何,一整天无聊应酬的疲惫,和方才说起母亲离世时心底的隐痛,在这个瞬间基本被一扫而空。
他双眸微阖,似乎又闻到了裴筱身上那股混进了郁金香花朵的特殊香味。
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他的幻觉。
他睁眼便瞧见,喜伯手上抱着的,正好是他跟裴筱昨夜挥洒云雨时铺在床上的被单。
之前他从不在外留宿,是因为有轻微的洁癖,所以在带人回家后,第二天所有床上用品都会被扔掉换新的。
喜伯抱着的就是白天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被单,沈璁随手抓起一角闻了闻,果然,满满都是裴筱的味道,沁人肺腑。
“少爷……这……”
喜伯一脸疑惑,还没来来得及多问,却见沈璁刚展开的眉头又突然蹙紧。
他看见了被单上一团朱砂色的暗红血迹。
既然他自己没有受伤,那这便只能是……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一直以来,他自认算是个不错的床伴,出手阔绰,也愿意照顾对方的感受。
昨晚裴筱意乱情迷间一声“七爷你再凶一点”,实在太过销魂,他承认自己算不上太温柔,但也没有做什么太过火的事情,总不至于将人弄伤的。
除非……
想起昨夜床笫间裴筱努力迎合,却略显生涩的模样……
或许,裴筱的媚态真的就是浑然天成,而他本人,根本就未经人事。
百乐门里风情万种的交际花居然还是个雏儿,这是沈璁万万没有想到的。
如果知道,他想自己应该会克制一些。
不过再想想裴筱拿走的那件衣服,他紧蹙的眉头又渐渐舒展开来,甚至勾唇露了点笑。
对于这样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从前他很不喜欢,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自作聪明的愚蠢模样,但若是对象换成裴筱……
让沈家的元老去要饭,或是设计让陈家不知死活的小子滚出上海滩,他都不会有丝毫愧疚感,但倘若裴筱送衣服回来,下一次,他想对美人温柔一点——
哪怕这算是破例了。
他放下手里的被单,转身上楼前吩咐道:“别扔了,明儿洗干净了给我换上吧。”
第5章 梦醒时
百乐门的后台化妆间,离裴筱登台还有一段时间,正常情况下,他这时候应该正在舞池附近,跟那群人模狗样豪绅二代们应酬交际。
但此刻他坐在梳妆台前的木凳上,正盯着摊放在自己大腿上一件折叠平整的白衬衫发呆,已经有好一会了。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每天出门前都会把这件从沈璁那借来的衣服带上,准备还回去,但每一天的演出结束后,又总是心情复杂地带回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哦哟喂——”
“看看谁来啦?这不是我们裴大老板吗?”
不用回头,裴筱也知道这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是谁,台上的歌舞声停下有一会了,李茉莉她们也差不多该回后台了。
“长久不见,还以为裴老板攀上高枝,不会回来阿拉这个小庙子了呢!”
那晚以后,裴筱的确是第一次回百乐门,但一直以来他都辗转在外滩几个不同的歌舞厅和夜总会,并不会每晚都到百乐门登台。
这事李茉莉是知道的,明显在故意挤兑,但裴筱也不在乎,只是低头将摊在膝上的衬衣收进面前的纸袋里,起身准备离开。
但李茉莉却一个转身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沈家七爷出手向来阔绰。”李茉莉挑衅地看着裴筱,“怎么,裴老板大头都已经捞走了,也不肯多休息两天,给我们小姐妹留口汤喝喝。”
打裴筱记事起,就被卖进了戏园子,买走他的男人叫冯吟秋,是当时北平城内最炙手可热的名旦,也是后来领他入行的师父;这样挖苦嘲弄的话,他还没板凳高的时候,就跟在冯吟秋身边听过一箩筐,早就已经免疫了。
但在听到沈璁的名头时,他还是难掩心底的心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偏过脸去准备绕开面前的李茉莉,冷着声音道:“麻烦让让。”
李茉莉红了这些年,直到现在,只要裴筱不在,她还仍然是百乐门的头牌,可只要裴筱出现,她就跟被打入了冷宫似的,乏人问津,心底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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