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
裴筱想着。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就可以跟沈璁永远窝在这一方小小的阁楼里,就像楼下的那对年轻小夫妻一样,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再也不去理会外面的世界。
他想得出了神,一双桃花眼不由自主地盯着沈璁,脉脉含情,然后竟鬼使神差地躺进了对方怀里。
不过好在,沈璁并没有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他抱着裴筱,一直都眯着眼睛,舒服得好像睡着了,只有手指还是跟之前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裴筱眼角那颗桃红色的泪痣。
昨晚,感觉到裴筱的眼泪流进自己的指缝中时,他就在想,那一刻,当裴筱的泪痣被眼泪沾湿,样子一定可怜极了,也委屈极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无助地耷拉着,任谁不是我见犹怜。
裴筱很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也知道自己眼角的泪痣好看,但那只不过是他魅惑男人的一点小工具;他不会知道,在某一个瞬间,因为想象着这颗泪痣的样子,沈璁真实地感受到了心脏猛地一记抽痛。
在沈璁怀里窝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两个人都昏昏欲睡,裴筱才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轻轻唤了声:“……七爷?”
“嗯。”沈璁懒懒地应着。
“其实那晚……在钱二的包厢里……我没有……”
裴筱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他还是很希望沈璁可以相信自己的。
“我知道。”沈璁低声打断道。
裴筱猛地仰起脸,满脸震惊地看着一脸镇定的沈璁。
“是钱二那个抽坏了脑子的畜生,逼着李茉莉陪自己抽大烟,李茉莉不从,性子又烈,这才得罪了钱二。”沈璁平静道,说着缓缓睁眼,看到自己怀中的裴筱一脸惊讶,“你只是刚好经过而已。”
裴筱猛地撑起半身,“你早就知道了!”
“嗯。”沈璁点点头。
他知道,裴筱是想问,既然他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一直躲着自己,把自己仍在大街上。
但关于这个问题,他不并想回答。
见裴筱在自己怀里倔强地梗着脖子,瞪大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裴筱的脑袋,然后稍稍用力,温柔却也不由分说地将人塞回了怀里。
“没看出来啊——”他手指摩挲着裴筱的脸颊,故意调笑道:“我们裴老板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大美人,居然还有替人打抱不平的时候。”
“其实……”裴筱没有继续纠结刚才的问题,也并不觉得平安夜那晚的事情自己处理得有多伟大;他眸色暗了暗,踟蹰良久,最后还是诚实地小声道:“我师父就是抽大烟抽死的,就死在我面前。”
艰难的喘/息声和沙哑的咳嗽声中,冯吟秋端着烟杆,躺在床上,一阵吞云吐雾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裴筱厌恶地捂住口鼻,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刚刚背过身去,就听到身后冯吟秋发出一声恐怖地哀嚎;他惊恐地回头,看见床上的冯吟秋突然浑身抽搐,几分钟后就没了气息。
就算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去请了大夫来,最终仍然回天乏术。
当时那一幕可怕的场景直到今天仍然历历在目,每每想起,还是让裴筱不寒而栗。
“所以七爷……你相信裴筱……”他仰脸认真地看着沈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底泛起点晶莹的笃定,“我永远都不会碰那些脏东西的。”
沈璁低头,微微蹙眉,揉了揉裴筱细软的头发。
他轻拍裴筱的后背安慰着,良久后,手掌停在了对方左侧肩胛骨下方的伤疤上。
“可我记得你说过,你师父也经常打你。”他的声音很轻,完全没有质疑的意思,听上去只是寻常的关心,“难道你不应该很恨他吗?”
恨吗?
裴筱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太小的事情,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家里应该是很穷的,所以才会不到三岁就被父母卖掉了。
据冯吟秋后来说,他一眼就看出裴筱是个唱戏的好苗子,所以才掏钱把人买了回来,准备收作徒弟,继承衣钵,等他老了,唱不动了,还能给他养老。
那会的冯吟秋是真的红,北平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大青衣,日进斗金,追捧者无数;裴筱跟着他学戏,有干净整洁的新衣服穿着,宽敞明亮的四合院住着,还有老妈子照顾,也算过了几年好日子。
但坏也坏在冯吟秋实在太红了,而且红得飞扬跋扈。
也许是小人得志,也许是年少成名,身边任何同行,甚至班主,他都从不放在眼里,就连追捧他的富家少爷若是不合心意,他也敢随时挤兑两句。
其实他没有真的做过什么,因为根本不屑,但那张嘴的确是不饶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裴筱后来并不讨厌李茉莉的原因,甚至有的时候,李茉莉阴阳怪气的样子在他看来还有些莫名的亲切。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子,捧着冯吟秋的人能从西直门排到大栅栏去,恨他的人也能排这么远。
终于,几年之后,他被人毒哑了嗓子。
传统戏曲都讲究唱、念、做、打,其中青衣更是尤以唱功为主。
很快,在确定冯吟秋的嗓子再也好不了之后,他就被赶出了戏班,裴筱人生中唯一一小段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就此结束。
冯吟秋是个极其骄傲,甚至自负的人,就算舞台生涯彻底结束了,他也仍然坚信自己才是最好的大青衣;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徒弟的身上。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看出裴筱天生是块唱戏的料子,他才买回了这么个小人儿;所以他相信,十几年后北平城里最厉害的大青衣就算不是他,也一定是他教导出来的小徒弟。
但当时的裴筱还太小了,并不懂这些。
起初,他只是觉得师父可能心情不大好,离开戏班后,几乎没有再笑过 ;押着他练功的时间越来越长,要求也越来越严苛,就连脾气好像都变差了,经常动手责罚他。
但在戏班子里,他见过,别人的师父也是会打人的,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是默默地加倍努力,想让师父开心一点。
可惜,很显然,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并不能弥补冯吟秋从云巅跌落沼泽的空虚,除了盯着裴筱加倍努力地练功,他开始有了更多的消遣,排解那些郁结的苦闷。
喝酒,赌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
裴筱渐渐发现,师父打自己已经不仅仅是因为练功了。
冯吟秋喝多了要打他,赌钱输了要打他,输光了没钱买酒还是要打他……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恨师父的。
再后来,冯吟秋染上了烟瘾,因为经常抽得浑身瘫软,人事不省,倒没以前那么多力气打他了。
但昂贵的鸦片也败光了一代名伶这十几年攒下的全部家底,他们终于搬出了那间宽敞明亮的四合院,渐渐穷得吃不起饭,穿不上衣。
“饿肚子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裴筱攥着沈璁的袖口,轻轻叹了口气。
冬天穿着破洞的布鞋,走在北平的冰天雪地里,每次脱下鞋来,都能看到自己冻乌的脚指盖,冻疮总是又疼又痒,让人连觉都睡不好——
这样的感觉,裴筱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候他真的很恨冯吟秋,而且发誓,等长大以后一定要离开师父,只要能吃饱饭,穿暖衣,他做什么都愿意。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当他身染重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那是他第二次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混沌中,他隐约感觉到有雪片落在自己的脸上,还以为一切都是幻觉;但当他中间迷迷糊糊醒来时才发现,是冯吟秋背着自己,跪在一家药店门口,求大夫救救他。
那个时候他已经十几岁了,再也不是个一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娃娃,而冯吟秋的身体也早就被鸦片毁了大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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