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派出的斥候没有动静,远处也看不见雍军的行踪,可狄震心中有种笃定的直觉——雍军就要来了。为此,他甚至让人传信给狄罕一军,让他早做打算。他不怕万一并没有雍军劫营,他假传军情,要受父汗责罚。他有足够的自信,确信自己不会出错。
果然,过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密密的马蹄声,很轻,但对于全神贯注的众人而言,倒是不难发现。隔着帐帘瞧不见外面,暂时也听不见角声,可夏人军士还是一个接一个悄声拔出了腰间弯刀,彼此瞧瞧,均从对方面色当中瞧见:大太子当真料事如神!
狄震所料不错,耿禹果来率军劫营。
耿禹行事甚密,发兵前一刻钟才将命令下发给各营,即便是各个部将,也只是提前半个时辰方才知晓。他这一路裹了马蹄、收了旗帜,秘密奔袭而来,便是要趁夏人援军初至,立足未稳,打一个措手不及。
夏人眼下扎营之处没有树木依托,因此即便提前发现,也无法事先伏兵,也就不必担心交手之后,不知从哪又冒出一支军队,打乱他的阵脚。耿禹放轻了声音,行军到近处,便勒住马,让几人悄声去夏人营外觇探。
他虽爱弄险,可心思细密,即便胜券在握,也不贸然前往。过不多时,斥候回报:“禀告将军,夏人帐中静悄悄的,还未晨起。”
耿禹又问:“巡逻的兵士和往常一样么?”斥候回复:“是!”
耿禹确认无误,这才一扬马鞭,“随我来!”
他下了号令,一马当先,雍军也撒开座下战马,鼓噪而进。耿禹身先士卒,第一个冲进夏人帐中,一时之间,却不见有人闻声而出,巡逻的兵士并未示警,也未靠近,只拔刀在手,死死盯着他们,身子前倾,好像在等着什么。耿禹心中一沉,暗道:糟了,被察觉了!
果然,但听得一声低沉的角声拔地而起,随后无数夏人从一只只毡帐当中涌出,杀将上来。狄震立在马上,呵呵一笑,扬鞭指向他面门,“早知有贵客要来,已等候多时了!还不快下马就缚?”
耿禹并非初经战阵,虽然暂时陷在夏人营中,可平生之中比这更凶险十倍之事他也经过了几次,见刀光如雪片,夏人如潮涌,却也不慌,只命前锋殿后,当机立断拨转马头,向营外突围。
狄震自不能轻易放他走脱,自领一军掩杀过来。他知耿禹在西军中乃是仅次于秦恭的大将,见他不居中指挥,反而身先士卒,冲到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当中,不禁心中大喜:合该我成此大功!如今耿禹已是瓮中之鳖,若是走脱了他,我狄震从此便不必再领兵了。
前番败军,有损威望,金城之中不少人心思稍稍活动起来,他虽在城外,却也一清二楚。他的几个影卫,替他在城中织出了一张蛛网,网上稍有风吹草动,他即刻便知。父汗曾意有所指地赞他“耳聪目明”,其中未必没有忌惮之意。人人皆知,父汗虽是国主,可要论对金城的掌握,恐怕尚不及他。
如今一雪前耻的机会便在眼前,狄震奋力冲杀,亲自手刃数人,破了耿禹殿后的一军,终于逼近了他,看来再过片刻,他便能亲手折去雍军一臂。不料这时营外又鼓噪起来,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随后一支人马现出身形,却又是一支雍军。
原来耿禹劫营之时,便提防着此处,预留了一军以为后应。后军见耿禹遭伏,便急来抢救,两军内外夹攻,眼看便要将耿禹救出营门。狄震见围不住他,朝耿禹背心连射三箭,前两箭被耿禹亲兵拦下,第三箭正中他后心,却未刺入,被锁甲挡下,弹落在地上。
耿禹在马上只晃了一晃,随后回过头来,甚至还有闲心笑道:“大太子射箭也忒没准头,下次千万记着朝本将没披甲的地方射。”
狄震面色一沉,冷哼一声,却收了弓,不再朝他射箭。眼看着耿禹突出重围,狄震却也并不如何心急,只冷冷瞧着他背影,高声道:“莫要高兴太早!你听——”
他话音刚落,北边忽地传来一阵动地之声,耿禹转头望去,微微一惊:是狄罕来了!
狄罕先前接报,被从睡梦当中叫醒,原本心下不快,可见了信中内容,登时睡意尽消。仓促之间,他不及查实,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唤众将士起身。这会儿听见狄震处交战之声,知雍军到此,便率军接应。
耿禹见劫营不成,原本便不欲久留,见狄罕也率大军夹击而来,更知全无胜算,眼下只有退兵这一条路可走。他虽已突出重围,可若就这么跑了,跑不多远,定被夏人追上,怕是要一溃千里。
思及此,他不仅全无凝重之色,面上反而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退出不远,便即折返回来,竟是要向夏人冲锋。
狄罕与狄震俱都一惊,两人久经戎马,见了他这副作态,同时暗道:原来他只是诱饵,秦恭大军定在不远处,趁我与耿禹纠缠,他再伺机杀出!
他二人心中防备,不愿押上全部筹码,同耿禹力战。谁知耿禹冲杀一阵,又引军暂退,似乎并不是真心诱敌。狄震一时摸不清他心思,不愿放过他去,却也不敢当真追击太深,只领一军不近不远地缀在后面,狄罕更是率大军在后,一面观望,一面缓缓而动。
这一跟便是二十多里。派出的斥候送回消息,说到处都不见秦恭的援兵。狄震将信将疑,心中暗暗猜想:莫不是耿禹故意布下疑兵之计,其实并没有什么援军?
他试探性地粘近了些,在耿禹后军冲杀出一个口子,仍不见秦恭的动静,终于确信,撒开马蹄,命人全力截杀耿禹一军。
耿禹见他回过神来,自知谋泄,更又知道狄罕大军就在不远处,不敢恋战,且战且退。狄震见他如此,愈加确信,飞起一箭,正中耿禹手臂。
耿禹小臂上未曾覆甲,这一箭几乎射穿了骨头,他咬牙拔出,创口处登时血如泉涌。
“好小子!”耿禹扯下一面旗,草草包裹了创口,笑骂道:“倒是当真听话。”
他自知已败了这阵,疼痛之下,心中却霍地一闪,忽然想起了出师之前秦恭对他意味深长地说的一句话来,“这一仗能胜便胜,能败便败。”
那时他听秦恭出言不祥,心中微觉不怿,这会儿却明白过来,勒住了马,心中暗道:好,那我就败上一败,送了这一份大礼。
第三十九章
耿禹且战且退、且退且败,第四封败报发来时,刘瞻正被张皎搀着慢慢地走路。
军医虽让他静养,可同时又嘱托他久卧伤气,不可长时间躺在床上,以免气血淤积。刘瞻自小生病,也深知这个道理,因此精神稍好了些,便下床活动起来。
他胸前伤口疼痛稍缓,可毕竟体虚,受伤又刚过半月,若是没人扶着,自己几乎站不起来。即便借了张皎的力气,也走得甚是吃力,他自知这副样子不好见人,没出帐外,只在自己帐里走动。
走了没有百步,他已经大汗淋漓。这时正值春夏之交,即便是长安,也刚热起没有多久,长城以北,仍带几分寒意,可他两鬓的冷汗已顺着下颌一颗颗打在地上,张皎见状劝道:“殿下还是歇歇吧。”
刘瞻摇一摇头。他浑身没有力气,双脚一碰到地,便觉脚下发软,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冷汗不受控制地一层层溻出,可他走得甚慢,胸前伤口没被牵拉到,倒也并不如何疼痛。一点虚汗,他也不放在心上,微笑道:“没事,你在旁边,也摔不着我。”
张皎一手从刘瞻后腰间环过,从两边托着他手臂,跟着刘瞻的步子,慢慢向前蹭着。他一生当中,从不曾走得这般慢过,即使是伤重之后,第一次下床,也要比现在更快几分,可他全无不耐,见刘瞻不愿躺回床上,便也没有异议,扶着他继续慢慢地走着。
刘瞻忽然问:“近来营中有调动的消息么?”
张皎点点头,“嗯,随时都有可能出兵。”
刘瞻又问:“阿皎,你说这次出兵是为了什么?”
张皎一愣,不知道刘瞻这一问从何而来。耿禹一军,已经一连有三封败报传来,哪里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他心下有些困惑,但仍答道:“友军有难,自然义所必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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