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暂退,却不退出太远,仍以铁索坠在半城高处,伺机而动。有眼见的夏人瞧见了他,大声呼喝唤来同伴,从城头向他泼来一缸煮沸的金汤。
葛逻禄人生长草原,于攻城守城一道知之甚少,这法子还是孟孝良教授给他们的。先在城头将粪汁烧得沸了,见敌军爬上城来,当头泼下,敌军只要被泼在身上,无不皮开肉绽,哀嚎着跌下城去,即便侥幸没有摔死,事后伤口也极难长好,大多挨不数日,也要皮肤溃烂而死。其余兵士见了,心中生惧,再攻城时未必肯再尽心。况且只要城中柴火足够,这金汤汁要多少便有多少,因此夏人泼下时毫不手软,对准了张皎,两人合力,“嘿”的一声,便将整缸兜头泼下。
张皎虽然从前不曾见过此物,但见那东西冒着滚滚热气,还未近身已臭不可闻,知道决不能被其沾到。可在城墙边上毕竟不比平地,他有心要躲,却不甚灵活,情急之下将一根铁爪甩向侧面,来不及确认是否抓牢,便即向一旁荡去。
他刚刚错开身,金汤便从他身旁擦过,有一股溅在他袖口上,霎时腾出白烟,幸好沾上不多,他身上衣物又厚,因此并未触及皮肤,只是臭气熏天,引人作呕。
张皎无暇去管。他刚荡至一旁,还未稳住身形,便听铁爪“嗤”的一声,从砖缝间脱出,随后他手上一松,身子直向下坠去。
他忙甩出铁索,可下坠之势太急,铁爪几次飞出,要么被城砖弹回,要么便是勾住了砖缝,却吃不住力,抻直之后,稍稍一顿,又即脱开。张皎扔开右手铁索,从腰间抽出刀来,猛地刺向身前,刀身锋利,眨眼间便刺入砖缝数寸,卡在其中。
此时张皎若是把住刀柄,下一刻长刀便要崩断,他毫不犹豫,即刻松手,身子又向下落去,同时左手使尽力气向上打斜里一甩,铁钩贴着城砖飞起,画了条弧线,又即落下,正挂在刀身上面,铁爪去势不绝,沿着刀身绕过一圈,方才垂落,将身后所连铁索缠在刀身上面。
铁索忽地绷直,刀身上哗啦啦一阵乱响,铁爪又向上飞去,却忽地勾住了刀身,霎时止了铁索向下滑脱之势,张皎身子猛地一挫,险些握不住铁索,左手向下急滑,眼看就要脱手,右手忙扯过铁索中段,猛地一旋,将其缠在手腕上面。
腕间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好像被割断了一般,张皎闷哼一声,却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却不料头顶又传来呼喝之声,抬头看去,才知夏人见他未死,又要故技重施,不知从哪又搬来一缸金汤,看来非要取他性命不可。
张皎缓缓转动右手,解了腕间铁索,只拿单手握住,心念急转,寻思脱身之法。下一刻,便见那几个夏人头上中箭,一个个向后便倒,张皎回头向城下看去,却见原来是秦桐弯弓搭箭,料理了这几个守军。
张皎并未受什么伤,可身上所携兵刃已折损了一条铁索和一把刀,又见墙根相距不远,便借此机会缒下城来。
“晋王要我接应,幸好还算及时。”秦桐放下了弓,等张皎走近之后,却忽然面上变色,抬手捂住鼻子,向后急退两步,“你快换身衣服,别熏死自己人!”
张皎方才同样恶心欲呕,这会儿却已不大能闻见,可见秦桐这幅神色,也知自己身上气味并不好闻,点一点头,正要往前军去,却见刘瞻骑马赶来。
此处就在金城脚下,夏人若从城头发矢,瞬息便至,亲卫怕刘瞻受伤,待他方一下马,便也纷纷勒马,在地上支起一人高的盾牌,将几人挡在后面。
刘瞻快步上前,面色不大好看,胸口不住起伏,喘息声却不大,抬起一只手,在半空中顿了一顿,最后在张皎肩头拍了两下,“阿皎,你先退后,我另有破城之法。”
秦桐问道:“殿下有计?”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随我来!”
刘瞻来时,有意多带了匹马,张皎也不多问,当即翻身上马,跟在刘瞻后面,飞马驰至中军。夏人箭矢射不到此处,因此不必像方才那般小心,张皎见刘瞻站定,便也一跃下马,半跪下来,拿手指在地上画出一个方形,抬头道:“殿下,属下方才登城,瞧见夏人守备甚多,仅城头上的便在五千人往上,滚木礌石堆了许多,还有兵士不住向上搬,看来早早就做了准备。”
“此外,”他在画出的方形中间又画出一个小方形,“夏人加宽了城墙,城头上修筑道路,可够骑兵并排通行。除去四座城门的守军之外,还有一支游骑,两千人上下——属下未能看清——来往奔驰,用作支援各门之用。似乎……似乎是狄震亲自率领。”
夜里太暗,即便城头上到处都是火把,雍军也在不断向城头射着火箭,但数十步开外仍然看不清人脸,百步之外更是只能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隐隐瞧见些人影轮廓。可张皎先前登上城头之时,只在无数左冲右突的人马之中远远瞧见一抹黑色的剪影,心中便不由得悚然一震——
那是狄震,即便两人相距再远上十倍,即便那道身影正身处十万、百万人当中,他也一眼便能认出,那是狄震。
那就是狄震。
秦桐听着,面色凝重起来。先前雍军虽往金城送过探子,但因着金城防守甚严,狄震手下又爪牙众多,极难往外传递消息,因此秦恭、刘瞻等人对金城守备仅有大致估量,今日一试,才觉稍稍超出意料之外。看来孟孝良虽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到底并非百无一用之辈,先前对他倒是有几分小觑了。
“嗯,我知道了。”刘瞻转头,“速将此事报于大将军知晓。”
一个亲兵领命而去。秦恭此时正在南门督战,刘瞻几人在东门,这两处皆是雍军兵力最盛、进攻最紧之地,刘瞻低头盯着张皎画出的图案,手指不住轻轻敲着马鞍。
秦桐见刘瞻不语,又问:“殿下到底有何……呃、打算?”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干呕一声,对张皎摆一摆手,以示歉意。
张皎心中颇赧,瞧向刘瞻,刘瞻却似全不在意,“也没有什么良计。只不过先前贺鲁涅达一军在木昆城大败,逃回金城的溃军当中安插了几个我们的人,按照约定,今夜当有动作了。”
此事是他让张皎亲办的,这会儿在秦桐面前说出,倒有几分心照不宣的意思。刘瞻瞧着张皎,对他微微一笑,“只是……”他说着,喉头一滚,忙整整神色,接着又道:“只是狄震耳目众多,想要出其不意,倒也是件难事。”
张皎霍然站起,“殿下,属下去换身衣服。”
刘瞻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显,神色如常地点头允准了,张皎便匆匆而去。等他回来时,已换了一件外袍,重新佩了把腰刀,两根铁爪也换了新的,刘瞻知他要再度登城,不由得抿了抿嘴。
“殿下,北门兵力不多,因此守军防备不严,属下这次从那里上去。”张皎将铁索别在腰间,见刘瞻神情有异,“殿下还有其他吩咐么?”
刘瞻闻言一怔,随后迅速回过神来,“不,不走北门,你还从东门上去,动静闹大些也无妨——不,动静越大越好,最好将夏人牵制在此处,我去看看北门有无可乘之机。”
“是!”
刘瞻虽然不摆架子,可如今正在两军阵前,出口便是军令,张皎神情一整,肃然应下,隐约猜出刘瞻的意思,却不能肯定,只是此刻也无暇多问。刘瞻转头又对秦桐道:“这一军就劳你照应了。”
“是!殿下放心,”刘瞻话未点明,秦桐却知道,照应一军为假,让他在城下掩护张皎是真,“保证万无一失。”
刘瞻点点头,重又瞧向张皎。鏖战当中,他也无意说什么丧气话,只是先前他亲眼瞧见张皎在城墙上纸片般地落下来,几次勾住城墙,稍稍止住下跌之势,却又几次滑脱,那时候,他呆坐马上远远瞧着,手脚全不由自己做主,一动也不能动上一下,等回过神来,只觉一根脊梁骨让人抽去了似的,背上发软,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才稍稍回复几分力气。
那时之景,即便现在想来,仍不免心有余悸。刘瞻忍了一忍,终究还是对张皎道:“见势不好,你就……你就稍稍退下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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