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道:“我也要谢谢你。”
影七心下困惑,他习惯性地垂着眼,不与刘瞻目光对视。他瞧见刘瞻的一只手在身侧轻轻捏了捏,随后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来为你取一个名吧,你可有本姓?”
影七抿住嘴,默然片刻,答道:“姓张。”
他听见一阵衣料的轻微响动,是刘瞻点了点头。随后庭院中寂静无声,只有秋虫在树影间穿过时留下的细响。
“明月逐人,不弃南北,光华皎皎,千年长在。”过了一会儿,刘瞻道:“张皎,这个名字如何?”
影七心里蓦然跳动一下,慌乱间又向后退出一步。于影卫而言,接受赐名就是彻底效忠之意,他将头埋得更深,“你唤我‘十四’便好。”
刘瞻一愣。他虽算不上得宠,可毕竟身为皇长子,多少平日里在人前冠冕黼黻的一方父母,来到京城,摇头摆尾,欲求他一面尚不可得,至于给人赐名,更可说是少有的恩典,可眼前这人竟拒辞不受。
他怔了一怔,随后不仅不恼,反而失笑。这样也好,若他当真对自己摇头摆尾,自己反而瞧他不起了。
“没关系,”他侧过身去,仰头看向天边的那一弯银月,那弯银月也静默无声地窥望着他,“总有一天,你会接受的。”
第十一章
又过一阵,秋意渐深,刘瞻准备停当,不日便要启程去往凉州。临行之前,特意赶在休沐时去晋王傅袁沐府上辞行,恭听教诲。
“见过王傅。”刘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刘瞻身为亲王,爵居一品,袁沐乃是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为宰相,却仅有三品。因此待刘瞻见礼罢,他也回了一礼,“殿下选得好封国。”
刘瞻一怔,不知何意,“请王傅教我。”
袁沐道:“殿下可知,近日来草原兵马调动频繁,蠢蠢欲动,恐怕不是今年,便是明年,两国边境,定有大事。”
“瞻略有耳闻。”刘瞻点一点头,“不知王傅以为,于我而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与坏事,全在殿下志向如何。”袁沐捻须,“殿下若只志在富贵,那便是坏事。可既然凉州封地是殿下自己求来的,臣料殿下志不在此,于殿下而言,当是件好事——除非殿下还有更大的志向……”
刘瞻忙道:“刘瞻省得!瞻此去乃是为安定边疆、拱卫帝室,若有区区私衷,也不过是为了个人的功业,岂敢复有他想”
袁沐两只略显老态的眼睛微微虚起,几条皱纹从里面爬出来,“既如此,臣便没有要嘱托的了。”
刘瞻见他无话,正要告退,忽然见一宫人匆匆而来,“袁相,陛下有请!请大人速速入宫。”宫人一偏头,瞧见一旁的刘瞻,忙又道:“晋王殿下在此,还请同入宫去,陛下于紫宸殿传召。”
刘瞻与袁沐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匆匆起身。
两人乘车入宫,总管赵多早侍立在侧。赵多品爵虽不及二人,却咫尺天颜,袁沐见了他,微微颔首致意,低声问道:“赵总管,不知陛下急召我等,所为何事?”
平日里大臣觐见雍帝之前,总要先觑一眼赵多的面色。若是见他笑容可掬、满面春风,心里便是一松;若见他眉头紧锁,微微摇头,心里便是一紧。袁沐一面问,一面瞧着赵多的脸色,见他两道眉头深深皱起,嘴角向下撇着,暗道:看来是祸非福。
赵多对二人见了礼,随后道:“国家大事,仆岂敢与闻?请二位速至紫宸殿议事,到时便知。”
袁沐见他不肯透一点口风,更感兹事体大,不敢耽搁,便即往紫宸殿赶去。刘瞻也作同想,跟着一起加快了些脚步。
这时云浓风紧,空气中带着一种憋闷的潮气。刘瞻仰面瞧瞧,但见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房顶上,虽是正午,却瞧不见太阳,只能瞧见云层后面朦朦胧胧一轮土黄色的光晕。
一场暴雨要来了。刘瞻忽然想起一月之前捡到十四的那个夜里,也下着瓢泼大雨,不知这一次,漫天风雨又要带来什么消息。
进入紫宸殿,几位宰相早已端坐在里面,刘瞻粗粗扫过,见到秦恭竟也在列,心里忽地一跳——看来袁沐说的不错,北边果真有大事了。
本朝召对延英,按制只有宰相几人与注记官可入阁与闻,从无亲王随侍的先例。刘瞻猜想是凉州生变,这才破例传召自己,对几位宰相一一见礼后,自觉坐在外侧。
两人落座后不久,雍帝便至。他铁青着脸,将一份战报拍在案上,“诸公,自己看罢!”
几人纷纷传阅军报,刘瞻最后一个拿到,低头一看,夏人竟发大军进逼瓜州,将郊畿劫掠一空,更又围城数日不去。为首大将,乃是素有草原第一猛士之称的贺鲁涅达。
半晌无人出声,过了一阵,尚书令刘景当先开口。
“今春,我大雍与夏歃血订盟,约定两国交好,互不相侵。为表诚意,首开边贸,让两家互通有无;更又重馈厚遗,所赠金银,何止百万?珍奇异宝,更不知凡几。只为塞尘不起,边境无事。”
他为雍帝胞弟,因此说话时无甚顾忌。只见他沉着脸环顾众人,手敲桌案,直言道:“才不到半年过去,葛逻禄竟胆敢撕毁盟约,人之无信,乃至于此!莫不是以为我大雍当真无人么?”
说罢,看向雍帝,要听他如何处置。雍帝脸色如生铁一般,两手搁在案上,微微攥起,却不说话。
中书令陈潜接着道:“往年每到这个时候,边境总有些龃龉。盖因长城以北,他那边秋高马肥,兵势正盛;长城以南,这边又正值谷稻结穗,屯田的军士要下地收获不说,夏人趁我稻熟之际南下劫掠,所获自也远胜往日。”
他虽已至花甲之年,和秦恭同岁,可面白无须,并无半分老态,举手之间,略有几分轻佻,众人早已习惯,只刘景素与他不和,闻言冷嗤一声,“右相所言,莫非是说夏人入寇,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非也,”陈潜转向雍帝,“陛下恕臣直言,形势如此,一纸盟约恐怕未必济事。今秋早寒,夏人无过冬之策,是以胡马南侵,倒也不足为怪。狄罕联结草原诸部,兵马正强,岂会安居?即便订盟,今岁不战,明年不征,到了后年却也逃不过去,还望陛下早做打算。
刘景听他言语之间似有一战之意,倒与自己相合,勉为其难赞同道:“皇兄,臣弟也赞同右相之论。”
“前者国家同夏人订盟,是因天下初定,百姓亟待休养生息……”侍中蒯茂从旁开口,他年过古稀,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密布,俨然一张古树树皮,两只眼睛似睁未睁,即便正在开口说话,众人从旁看去,仍疑心他已打起了瞌睡。
“若是轻起战端,敢问陛下,钱粮从何而来?”
他掰着手指,细细算起账来,“国初以来,百废待兴,朝廷劝课农桑,减免了许多地方的赋税,这是其一。各地治官署、修学校、辟农田、兴水利,耗资甚巨,这是其二。陛下修缮殿宇、建造行宫、筑封禅台,大兴土木;秋夏出行,冬春射猎;为食荔枝,八百里马蹄相叠……这是其三。陛下岂能不虑?”
他说到后来,矛头隐隐指向雍帝,众人听来,无人敢吱一声,雍帝轻轻咳嗽,错开眼去。
蒯茂说完,便即阖目而坐,看着似乎当真打起了瞌睡。中书侍郎褚和接着道:“陛下,眼下胡氛日亟,固然是我心头之患,然而左相所言,还望陛下三思。”
他声音琅然,如鸣珮环,对众人侃侃而谈,颌下一部美髯微微扬起,令人心旷神怡,“如今各处都要用钱,国帑空虚,便说那黄河水患,久已成灾,从先丞相王文昭公时起,便有治水之议。惜乎彼时国家战事频仍,无暇他顾,只得暂时搁置,为害至今,许多地方水位甚至已超出城墙,全凭一道堤坝拦着,已是危如累卵。”
“前年朝廷刚刚定下了宽河固堤的百年之计,一旦动工,所征民夫,在数十万之间;所徙百姓,更不下百万之众!陛下若在此时出兵,若不征调大军,则无济于事,明年胡人定又卷土重来;若果真大军致讨,恐怕縻费巨亿,这个无底的窟窿,不知到时拿什么来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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