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交战,狄夏送来求和书,请求罢兵,按制当发往长安,请雍帝裁夺,他与秦恭无权插手。但刘瞻听秦恭之意,似乎想将这封信截下,不由得有几分沉吟。
他即便再不受宠,也是雍帝的亲生儿子,倒不怕雍帝怪罪,只是担忧秦恭本就手握重兵,如此一来更是犯了忌讳。可抬头见秦恭神情一派坦然,好像笃定雍帝不会因此猜疑自己,又不由得微微吃惊。以秦恭的为人,此举实在颇不寻常,刘瞻思索片刻,心里忽然一动,只觉父皇的身影在心中模糊起来。
他隐隐感觉到,他与雍帝虽有父子之情,可他并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的父皇,或许反而是秦恭知道的更多。
“既如此,”刘瞻收拾好心神,“将军想要回绝他们?”
秦恭抚须道:“殿下可知,以狄震的自负,原本该是宁死不说一句软话的,可他为何会答应议和?”
刘瞻经他点拨,霎时明白过来,“狄震是想将计就计,假意求和,趁机……”他念头飞转,在心中将狄震所有可能的选择一一过了一遍,“贺鲁涅达已死,草原上其他那些个部落自顾尚且不暇,援军是不会再有的了,莫非狄震想要弃城而走?”
秦恭点头,“下官也作此想。”
刘瞻心里跳了两下,不料他先前无意中走的那步闲棋,竟能有如此进展,实在是种豆得瓜了。狄震若是真能突围出城,雍军趁机同其野战,岂不比攻城要强出十倍?
“为今之计……”刘瞻站起身来,“要顺着狄夏来。他们要议和,就同他们议,只是条件需要开得大些,以免让他们瞧出破绽。”
他说到这里,已明白秦恭叫自己来的用意,“将军放心,此事瞻去办。”
此后金城与城外雍军通信数次,敲定了一应赔偿事宜,发往长安,请雍帝过目,只是信使走到一半便即折返。秦恭为表诚意,暂且退军三十里,稍解金城之围。金城之上,也撤去了一半岗哨,不再每日向城下射箭,两军虽在对峙,却一派平和之景。
秦恭虽然后撤,其实却外松内紧,暗地里派出斥候日夜侦查,大营之中,人不解甲、马不释鞍,只等狄震突围,便要将其团团围住。
可数日之间,金城之中仍无半点动静。
狄震虽止三十出头,但绝非无能之辈,没有秦恭方一设套他便一头钻入的道理。他心底里其实并不相信雍人兵临城下,还能有此怀柔的好心,见雍军虽然开价甚高,但答应得还算痛快,心里已暗暗起疑,只是拿不准雍人是否已看穿了自己心思,因此才按兵不动。
这一夜,他命全军披挂,城头上点起灯火、布满卫士,做出一副剑戟森严,防守严备之态,却暗暗调动一支人马,选了一个身量同自己八九分相似之人,穿着自己的甲胄,不打旗号,代替自己假意突围,同时自己亲领大军在另一城门处观望形势。
若是那一军顺利突围,证明雍军确实中计,那时他便率军向北突围而出,再图复国。若是那一军遭伏,则证明秦恭是将计就计,他便也不必再开城门,只一心死守到底便是。
他坐在马上,静静等待着消息。
忽然,远处火光大起,人喊马嘶,刀兵之声响成一片。狄震冷冷一笑,迅速将这一支军队散开,分守各个城门。骑兵如流水一般在城中涌动,每一条街道,都像是一根根血管,金城全部的血液,都往城墙边涌去。
他知道,雍军就要攻城了。
城外,秦恭见俘获之人并非狄震,已知谋泄,于是也不再伪装,当即便让人调来攻城器械,大军齐出,直往金城扑去。
最后的攻城之战,终于打响了。
无数颗巨石撞向城墙,无数架云梯高高架起,无数个士兵如同蚂蚁一般沿着城墙攀援而上,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滚木礌石如雨点般滚落,烧沸的金汤哗啦啦地泼下,半空中的箭矢已分辨不出是哪一军所发,四面城门皆燃起大火,呼喊声、哀嚎声拧成了一根绳子,城上城下各攥着绳子的一端,使尽毕生之力将最后的胜利拉向自己。
张皎扣好甲上带扣,铁爪一甩,身子弹起,一脚蹬上城墙。
云梯目标太大,他选了一个背光之处,凭着两根能钩在砖缝间的铁爪,一点点援墙而上。在他身旁,不住有雍军惨叫着跌落,又不住有人头也不抬地向上爬去。狄震的声音自头顶若有若无地传来,有时他抬起头向上看去,看不见狄震,只能看见一双双仇恨的、鲜红的眼睛在瞪视着他——即使他们根本未曾看见自己。
他毫不放在心上,一往无前地向上爬着,一点点逼近城头。
天一连晴了多日,这天夜里却忽然又下起了细雪,像是这片草原给狄夏最后的庇佑,可这决心却不坚决,下了一阵,又渐渐停了,风吹云散,露出一角弯月。城墙的砖石愈发滑手,铁爪的钩子在砖缝间打着滑,张皎几次险些坠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幸好落不数尺,便又稳住身形,重新向上爬去。
出发之前,他担心刘瞻不许自己攻城,可刘瞻只默默无声地替他从背后系好甲胄,瞧了他好一阵,随后对他露出一抹笑意,再不曾说些什么。他心中感激刘瞻的这份默许,或许又有一点无法说出的愧疚,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他是一定会来的。哪怕天上的雪片变成刀子,城墙上流下滚滚的大火,他也一定会在这里。
夜色当中,一只铁爪倏忽飞起,勾在女墙的砖石上,相连的半截铁索忽然抻直,下一刻,一道人影跃上了城头。
城上与城下的人一齐看向了他。
一柄弯刀悬在腰间,一长一短两把钢刀交叉着负在背上,深黑色的铠甲泛着点点银白色的冷光,张皎就此登上城头,两只脚踩在凹凸不平的城砖上,同十二年来每一个自己一样,在黑暗当中无声地沉默着,可在他胸膛当中,忽然传来一道震天撼地的怒吼——这是除他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的声音。
北风号怒,砭人肌骨,吹动他腰间的长刀,在刀鞘当中嗡然欲出。
他终于到了这里。
城墙下,攻城的器械将城门、城砖砸得轰然而响,山崩地裂,声如滚雷,马蹄踏铁,铮铮不绝。城门上燃烧着熊熊大火,好像天上滚落的天火,愤怒地摇动着、狂舞着,直映得风愁云惨,天地变色。
黑色的城墙,城砖上白色的薄雪,紫色的天空,赤红的鲜血和烈焰,银白色的刀和天上吴钩般的弯月,所有的一切忽然颠倒着跌落下来。无数的呼喊声,痛骂声,哀嚎声,金鼓声,旌旗猎猎的卷动声,刀剑斫开皮肉的嗤嗤声,交织着撕扯着沸腾着,一霎时山涌壁立,又轰地拍下,愤然摇撼着这座茫茫雪原之中唯一的城池,每一块城砖无不栗栗而响。
所有曾在这座熟悉的城中经受过的、仿佛已被忘记了的痛苦和所有被驯化了的、仿佛从未存在过的恨,忽然清晰无比地从他身体当中飞出,像是被扔进熔炉中的铁,烧成了赤红的铁水,在愤怒的击打之中四下飞溅,它被锻成了刀,打成了剑,铸成了长枪大戟,震耳欲聋地嗡嗡鸣响。
如果谁把他当作刀,那么他就是刀,最锋利的刀。如果谁把他当作剑,那么他就是剑,最尖锐的剑。如果谁把他当作影子,那么他就是影子,是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投下来的无处不在的影子,这影子下一刻也要被火舌卷入进去,投身于这无边无际的烈火中了。
擦啷啷,他两手一背,霍地拔刀在手,随后张开双臂一跃而下。烈火忽然停止了一瞬,然后百倍千倍地窜起来,将整座城池吞入其中。
--------------------
-哼,发现走剧情的时候果然没有几条回复,啊不是,是一条都没有!震惊!
-所以这章就是我们张皎兽的最后一次进化,究极进化!钢铁张皎皎(这个应该不会已经是时代的眼泪了吧,不会吧)
-那个啥,钩子是没法扎到城墙里的,更不可能还让人能拉着上去,这里是我瞎写的,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凸显一下小张的帅气,那么在线征集两个热心读者把牛顿的棺材板摁死回去
第八十章
这之后的几个时辰之内,张皎曾有三次登上金城城头,无奈城上夏军拼死力守,即便被他一连杀了数人,仍毫无惧意,又如潮水一般向着他涌将上来。身后雍军一时难以登上城头接应,即便偶尔有几人在张皎掩护之下登上城来,片刻之间也被杀尽,张皎独木难支,又无法突进入大军之中,直取狄震,在城头同守军支吾片刻,无法前进一步,只得又退到城外。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