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秦桐放着折冲府的好肉好菜不吃,又来找张皎,同他一起吃寻常士卒的大锅饭。同队的卫士因着张皎的原因,这么多日下来早与秦桐相熟,见状也不拘束,反而招呼道:“秦都尉,又来我们明威府吃白饭啦。”
“哪的饭不是吃?就你事多!”秦桐呵呵一笑,忽地转向张皎,“我说,你从军之前是做什么的?有这等身手,我怎么从前从没有听过你?”
张皎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末将从军前,在晋王府做鹰侍。”
众人原本只知他神神秘秘的,恐怕来头不小,这会儿听他竟与当朝皇子攀扯上关系,一时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什么末将不末将,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是同我这么生分?”秦桐大是不满,“我是问进入王府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张皎回忆着之前刘瞻交代给他的说辞,“末……我进入王府前,是给当地大户养马的小厮。”
秦桐暗道:谁家的小厮,能有这般身手?他知张皎定是对自己有所保留,便追问道:“我听你说话,好像各地口音多少都带一点,你是哪里人?”
张皎在成为影卫前,在草原生活过几年,周围有许多为躲避中原战乱而举家迁徙的汉人,他自小生长在这些人之间,因此说话时各处的口音都带了一些,但又都带的不多,无论说他是哪里人,似乎都有些牵强。
秦桐这一问,他一时倒当真答不上来,正默然间,背后忽然响起刘瞻的声音。
“我这几天听人说,秦都尉总是往明威府跑,不意今天正巧撞见,看来明威府的大米果真是比武安府的更香些。”
秦桐回过头去,见了刘瞻微微一愣,随后见礼道:“殿下。”
众人从前只听过晋王之名,从未亲眼见过,听秦桐这般说,忙纷纷伏地行礼。张皎见了旁人动作,跟着一起跪倒,跪地时忽然想到,从前每一次他见刘瞻时,竟然从未行过大礼,刘瞻竟也从未计较过,好像这事十分寻常。
刘瞻于他而言,是什么人呢?
他不是他的主人,可是也不像是晋王、刺史、都督……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都起来吧,不必拘束。”刘瞻微笑道:“我也和秦都尉一样,是来尝尝你们明威府的大米的。”说着,竟然一撩衣摆,当真在众人之间席地坐下。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迟疑起身。刘瞻招呼道:“都坐,一会儿饭凉了。”
秦桐和他相熟,带头坐下,自然不信刘瞻是特意来吃饭的,“殿下怎么来明威府了?”
刘瞻微微一笑,“我有一事要找大将军议定,顺便来这里坐坐。还有饭没有?”
吴大眼忙道:“有!有!我……小人去打!”说着便直起身。
刘瞻嘱咐道:“不必和人说我来了。”
“是、是。”吴大眼点头如啄米,应下来后连忙跑远了。
刘瞻见众人仍站着,笑道:“都坐啊,站着怎么吃饭。张皎,你先坐下。”
张皎一怔,应道:“是。”说罢便坐下来。众人见他坐得干脆,瞪大了眼睛,互相瞧瞧,刚开始没人动弹,过了一阵,有胆大的先坐之后,其他人才纷纷也坐下来。
秦桐暗道:可是我父亲并不在明威府,来这里岂不是扑了个空么?正疑惑间,吴大眼已经捧着满满一大碗饭回来,送到刘瞻面前,殷勤道:“殿下,这是小人的碗,涮了三遍,又擦了好几遍,绝对干净!殿下千万别嫌弃。”
刘瞻接过,对他道了声谢,就着腌野菜吃了一大口饭。眼下不在战时,又在冬天,卫士军粮中很少有肉,也没有新鲜蔬果,只有些秋天腌好的萝卜、野菜。刘瞻吃着,只觉有些难以下咽,只是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强咽下肚去。众人见他竟当真吃了吴大眼的饭,暗地里都松了口气。
刚开始时只是刘瞻与秦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其他人拘谨地坐在一旁,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喘。过得一阵,众人见刘瞻言笑晏晏,和想象中大不相同,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赵小江往前爬了两步,忽然问道:“殿下,俺们明威府的大米,当真比别处好吃么?”
刘瞻微笑,“好像是比别处好吃一点。”
赵小江第一次知道朝廷竟然这么优待他们这小小的明威府,一时倍感荣幸之至,手足无措道:“这、这……俺们一定奋勇杀敌,决不能辜负了大将军,额、额……辜负了陛下!”
众人见他犯傻,已见得惯了,可听刘瞻这般说,即便是如吴大眼这般年纪稍大的旁人,也忍不住暗暗寻思:莫非朝廷当真给他们明威府拨来了最好的大米?那又是为了什么?
刘瞻见赵小江正好上前,便顺势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赵小江猛地愣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吴大眼心里咚咚乱跳,忙从背后搡了他一下。赵小江回过神来,磕磕巴巴道:“回、回殿下的话。俺、俺叫赵赵赵小江,是,是那个,九江人,家里排行老三,今年十七,还、还没讨老婆。”
他这一答,把刘瞻问了的、没问的都给倒了出来,引得众人暗暗匿笑。刘瞻微微惊讶,“年纪这么小?因何来从军的?”
赵小江不好意思地抬手在头上摸摸,“那、那个……是县里贴了告示,让每户都出一个男丁,俺上面两个哥哥都死了,爹妈就让俺来了。”
刘瞻又吃了一口米饭,随口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怎么两个兄长都不在了?”
赵小江又挠挠头,好像更不好意思了,“俺那两个哥哥之前便参军了,是……是……是那个梁兵,后来和咱们打仗战死了。”
刘瞻一怔。昔年灭梁一战,他父皇发兵三十万,分两路南下,在长江上一番鏖战,才终于打开了缺口,就此长驱直入,连破数城,进逼建康。期间大大小小数十战,雍、梁两国军士,无不是血流漂橹、尸骨成山。
他在长安时,闻捷报则喜,听闻哪一军稍有蹉跎、战事不顺便忧。至于前线惨烈之状,只有耳闻,却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即便担忧,也只担忧雍军损失过剧,梁人如何,何曾入过他的眼?今日听他说来,心中忽地一动,想起那日接到瓜州急报时,那满殿风雨,竟是不觉悚然一惊。
他放下碗,看着赵小江两只明亮的眼睛,忽然说不出什么。
刘瞻轻叹一口气,起身对众人道:“我还有其他事,你们接着吃吧。”
见他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站起。吴大眼捡起被他放下的碗抱在怀里,碗里还剩下大半碗白饭,他瞧着每一粒米,都像是瞧着一颗雪白的珍珠,心中暗道:这饭再吃不得了,这碗从此也用不得了,往后须得传给我儿子,让我儿子再传给他儿子,做个传家宝。
秦桐起身要送刘瞻,刘瞻忽然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你把我府里的人可是打得不轻啊。”
秦桐一愣,忙伸出左手给他看看,“还说呢,你府里的人打我也没留情,你瞧我这手腕,到现在还有点肿呢。”
刘瞻笑笑,转了话音,“我去找大将军,你去不去?”
秦桐隐约感觉他找父亲定有大事,但见他竟然不瞒着自己,大喜道:“当然!只是父亲不在明威府。”
刘瞻轻哼一声,回头对众人微微颔首示意,视线在张皎身上转过一圈,便即收回,抬脚离开了。等他走出很远,人群之中才轰地炸出声响,众人议论纷纷,兴奋不已,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竟和大殿下一起吃了一顿午饭。
秦恭总督河西军马,因着西北战事,治所同样设在凉州。刘瞻同秦桐一起去到他府上,见了他,开门见山便道:“将军近日兵马调动频繁,可是想在开春之前,有所打算?”
秦恭不答反问,“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刘瞻来之前已仔细想过,闻言不假思索道:“父皇命将军来凉州,夏人探得,定知我有北伐之意。只是现在大军尚在长安未发,夏人定以为我要等来年开春再有所动作,因此不断小股袭扰我边境。今冬天气虽寒,瞻以为却是出其不意的良机。况且天寒地冻,夏人牲口冻死甚多,此时出兵,胜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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