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迈步登上祭台,在台上站定,俯身下拜。三拜起身,风鼓起他的衣袖,猎猎作响。
祭台周围,属民不顾地上积雪,纷纷俯身在地,随巫医一同高呼:“祭!”
声音响亮,汇成一股,一度压过冷风。
此时此刻,人群后的中大夫就显得格外突兀。
在他犹豫是否行礼时,巫医语调忽然变得高亢,祭台上的郅玄高举礼器,将尚未凝固的鲜血泼洒向祭台四周。
属民们陆续站起身,环绕整座祭台,跟随巫医的节奏,发出潮水般的高呼。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席卷而过,直冲云霄。
正午时分,祭祀临近尾声。
作为牺牲的牛羊被从柱子上解下来,就是挖掘坑灶,架锅烧水炖煮。
按照规矩,煮肉时不加盐,也没有任何去腥的调料,变色就捞出,味道自然不会多好。然而,作为祭祀的一部分,牺牲的肉十分珍贵,哪怕味道不好,众人也会十分珍惜地吃下去,连碗底残留的血水都舔得一干二净,不会浪费一点。
祭祀结束后,无需甲士开路,属民主动向两侧分开,目送郅玄的车驾经过才陆续散去,或回城,或结伴返回村落。
中大夫落在众人后,亲眼目睹郅玄在属民中的威望,想起佐官劝说自己的话,愤怒和烦躁逐渐消退,理智回笼,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他根本不该写那封信。就算是写,也不该提到密氏!
弄巧成拙,画蛇添足,当真是后悔不及。
奈何信已经送出,想追都追不回来。考虑到这封信可能带来的后果,中大夫不由得冒出冷汗。
不等他想出解决办法,忽然有侍人来传话,道公子玄要见他。
换成两天前,中大夫定会喜出望外。但在此时此刻,他只感到手脚发冷,凉意不断蹿升。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脑海,他怀疑公子玄设下圈套,故意不见他,借此激怒他,让他做出不智的举动。
如果真是如此,是否意味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掌握?
越想越是心中发凉,中大夫甚至有种冲动,不见公子玄,立即出发返回西都城。
可惜,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乘车来到公子府,见到之前多次敷衍他,如今却面带笑容的府令,中大夫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当即双腿发软。虽然强撑着维持镇定,发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他。
府令既无安慰也无讥讽,仅是遵照命令,亲自带他前往书房。
“请。”
中大夫向前迈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泥中,随时随地都可能陷进去,就此万劫不复。
郅玄依旧穿着祭祀时的黑袍,头戴玉冠,腰间佩有玉饰和彩宝。佩剑已经解下,放在案旁的架子上。
中大夫走入室内,无论心中如何想,礼仪上仍分毫不差。
“见过公子。”
郅玄起身还礼,随后道:“君请坐。”
两人落座,中大夫再是惶恐,到底记得自己的职责,当面递出西原侯的旨意。
郅玄双手接过,展开之后看过一遍,道:“君上有旨,玄自当遵守。”
中大夫没出声,直觉告诉他,郅玄的话没有说完。
果然,下一刻就听郅玄道:“正巧,玄也有要事禀报君上。”
对上中大夫的视线,郅玄拿起放在案上的婚书,道:“我与公子颢定下婚约,当禀报君上。”
什么?!
公子颢?
北安国的公子颢?
中大夫愣在当场,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子,此事当真?”
郅玄将婚书展开,示意中大夫自己看。
看到竹简上的内容,确定公子玄不是虚言,中大夫额头开始冒汗,脸颊抖动,没能坚持更久,当场匍匐在地,颤声道:“请公子饶我性命!”
“君何出此言?”郅玄状似不解。
中大夫唯有苦笑。
稍有政治觉悟的人都会清楚,这场婚盟代表着什么。
一旦婚书内容公之于众,公子玄的世子之位板上钉钉。
除非密氏有通天的手段,亦或是公子玄突然发生意外,否则的话,出于各方面考量,朝中卿大夫必然要推公子玄上位。
想明白之后,中大夫忽然镇定下来。
作为一个家族的掌舵人,他既然敢做二五仔,自然能力不凡。之前是他过于傲慢,轻看公子玄,才会犯下致命错误。如今醒悟过来,自然要设法弥补。
思及此,中大夫一改之前的不安,正身而坐,向郅玄拱手。
他打算为自己也为家族做一场豪赌。
赢了,家族更上一层楼。
输了,下场同样可以预料。
他已经想明白,从公子玄归来,他就落入圈套,还是自己踩进去,怨不得别人。
那封书信送到西都城,西原侯不会再用他,密氏也不会再信他,政治生涯断绝不说,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想要摆脱困局,他就要走出第三条路,眼前的公子玄是最好的选择。
“句炎愿为公子驱使。公子活我性命,句氏唯公子马首是瞻!”
话落,句炎拱手下拜,以中大夫的身份向郅玄行臣子礼。
第六十二章
句炎走出公子府大门,下台阶时忽然腿软。多亏送他出来的府令拉住手臂,才没有当场出丑。
“多谢。”句炎脸色有些难堪。
“句大夫小心。”待句炎站稳,府令松开手后退一步,笑着目送他上车离开。
坐在车上,句炎回忆方才和郅玄的对话,寒意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比之前更甚。
他看错了公子玄,朝中大部分人都看错了这位嫡公子。即使之前有所改观,知晓他并非表现出的不学无术,也大大低估了他的能力。
公子康如何能与之相比?
身份不及,地位不及,智慧和果决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回想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在郅地的言行,句炎不免后怕。
恐慌之后又生出庆幸。
幸亏他没做出更多举动,也幸亏公子玄没打算要他的命。不然地话,他休想再回到西都城,连家族都会遭殃。
“万幸,当真是万幸。”句炎不断低喃。
以他的所做所为,今日投诚,公子玄未必会信他。不,应该说百分百不会相信。但他自自己知道,无论是自身还是身后的家族,已然没有退路。
如果没有那封信,一切都好说。可如今后悔也晚了。
算一算时间,家仆很快就要抵达西都城,不出意外地话,信会直接送到国君手中。
当西原侯看到信中内容,往日的信任和重用都将不复存在。密氏知晓此事,别说继续扶持他,不打压都是万幸。
句炎回忆自己入朝以来走过的路,追溯句氏祖上,自家也曾荣耀,也曾有实力问鼎六卿。结果到了自己这一代,虽官至中大夫,行事却投机取巧,有蝇营狗苟之嫌。
他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
郅玄堵死了他的路,但也给了他生路。
他要牢牢把握住。
现今不信他没关系,他会用行动证明自己,向公子玄表明,如句氏这样的家族,看似左右逢源立场不定,实则在朝堂上有大用。
譬如各种消息,他们总会第一时间掌握。并由此推断背后意图,让家族避开祸端,站到胜利者一方。
比起别的氏族,句氏更加不能犯错。
一旦他们犯错,伴随而来的往往是身毁族灭血脉不存。
“下一步该怎么走?”句炎下定决心向郅玄证明自己,第一份投名状很重要,必须有分量。
西原侯自然不行,密氏则大有可为。
这些年来,他在密氏兄弟跟前伏低做小,看似没有尊严,实则掌握许多秘辛,如密武这般精明都未必能料到。
当年西原侯遇刺,密氏以为天衣无缝,实则仍有蛛丝马迹可寻。
句炎决定以此为突破口,让郅玄看到自己有多大用处。
未来的晋身,家族的命运,全都在此一举!
句炎离开后,郅玄换下祭祀的衣袍,取下玉冠,顿觉轻松许多。
休息片刻,想起投奔来的一行人,趁着有空闲,召来看管他们的侍人,询问近几日这些人都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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