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彼时(5)
“娃,渴了吧,水有点烫,凉凉再喝,你先忍忍。”
先前跟钟枫说话的那位看上去有五十多的农民端著口缸快步走了进来。把口缸放到床头的柜子上,他用脏兮兮的袖子去擦钟枫的额头,钟枫下意识地躲开。农民的胳膊僵硬在半空,然後缓缓收回,老实巴交的脸上是被钟枫嫌弃的难堪。
低下头,指甲里带著终年西部乾净的赃物的粗糙双手在自己同样脏兮兮的裤子上蹭了蹭。男人难过地说:“娃,爹知道,你在学校里肯定不好过。咱家穷,爹,没本事,让你被人嘲笑。”
钟枫紧了眉心,抬起可以动的左手,很确定这只并不细腻的手绝对不是他的!
“娃,你再忍忍,再坚持坚持,熬到大学毕业,你肯定能找到好工作,到时候,你就不苦了。你们班主任跟爹说了,你这个专业吃香著咧。”
男人又搓搓裤子,不过仍是低著头。
“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再熬三年毕了叶,找份好工作,就能留在这里了,以後,在找个城里的闺女,成个家,你也就是城里人了。爹和你娘,还有你弟,绝对不会给你拖後腿的。”
男人的声音很哑,带著强忍的心酸。
这时,躺在钟枫旁边的那张床铺上的病人出声:“燕飞,你这就不对了。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你爸妈辛苦供你读书是让你来自杀的?!你爸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照顾你,你还嫌弃他,我要是你爸,非一巴掌抽死你!”
男人急忙抬头,陪著笑脸说:“不怪娃不怪娃,他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心里不舒服。”
“还不就是自卑?你吞药自杀了,你想过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父母没有?!”对方戴著眼镜,一脸的严肃和痛恨。
钟枫扭头看看那人,再扭头看看还在护著他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扎针的左手和不是自己的右手,然後捏了捏自己的脸。
“嘶——!”疼。
“娃!”男人赶忙去揉儿子被捏红的脸,“他大叔,您别说了,娃他以後不会了,肯定不会了。”
“哼!”看不过去那个辛苦操劳的父亲为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如此委屈,对方拿起一本书翻开挡住脸,懒得再看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
“娃,渴不渴?”
怕孩子再自杀,男人拿过那个口缸,一口一口吹气,想水能凉得快些。钟枫咽咽嗓子,开口:“爸,我怎麽了?”
“……?!”男人抬头,一脸的惊愕,就连旁边那张病床上人也放下了书看了过来。
“娃……你,不记得了?”男人问的小心翼翼。
钟枫从他手上拿过口缸,忍著洁癖的毛病抿了一口水,喉咙太乾了。
“不记得了,就记得头晕,胃里不舒服。”
不行,这缸子一股怪味。不能怪钟枫矫情,生来的毛病,做不到马上就改了。喘了几口气,他说:“爸,我这是怎麽回事?”
男人的嘴巴一张一阖,也不知道怎麽解释。不过有人替他解释了。
彼时彼时:第五章
三分钟後,钟枫眼神怪异地看看自己的这副躯体,再看看一脸小心的男人,强压内心的起伏,开口:“爸,我想去洗手间。”
“啊,哦,好,爹扶你去。能下床不?”
“能。”
忙著扶儿子去厕所的老男人没注意到儿子对一些名词叫法的改变。例如不喊爹改喊“爸”;不叫厕所,改叫“洗手间”;而且,儿子一句方言都没说过。
藉著上洗手间,钟枫对著镜子狠狠看了看自己。为啥是狠狠?因为他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还活著,或者说,自己又投胎了。他的身边,这具身体的父亲高高抬著右手替他提著吊瓶。常年的辛苦劳作,驼背的男人比现在的他低了一个头,却是努力举著吊瓶,生怕儿子的手背回血。
钟枫在镜子前站了好半天,这位父亲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只问了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回病房,却一点都没说自己这样举著手会酸。
钟枫扭头,右手从这位父亲的手上拿过吊瓶,举起,淡淡一笑:“爸,我举著,你扶我回去。”
没想到儿子笑了,这位父亲立刻扶住儿子。如果是以前,洁癖的钟枫绝对不会让一个衣著邋遢又满身是味的人靠近他,但这一刻,他压下了自己洁癖的毛病。这是一位慈祥的好父亲。
重新回到床上,在脑袋挨著枕头之後,钟枫的记忆也回拢了一些——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所残留的、还没有随著主人的死亡而消散的记忆。当然,也只是一部分。钟枫伊稀知道扶他回来的这个人叫燕三牛,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的父亲。而自己现在,叫燕飞。老家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在西北的一个贫困县。他当年是作为县里的状元考入帝都首屈一指的名校帝都大学的。
可以说,燕家因为出了这样一名状元不知羡煞了多少人。东凑西凑,再加上县里的资助,燕飞这才能如愿地进入大学。可是贫困县出身的农村娃一下子来到了帝都,来到了不知汇聚了多少精英的名校。那种身世的差距、家庭背景和生活环境的差异让这个满怀希望的少年越来越受打击,最终,一瓶安眠药结束了自己自卑的人生,然後便宜了同样是自杀身亡的钟枫。
燕飞是在宿舍自杀的,本来宿舍周末没人,他是死定了的。哪知那天同宿舍的一个人因为有事回宿舍那东西发现他自杀了,把他送到了医院,又是洗胃又是折腾,总算捡回他一条小命。而燕飞的父亲在接到学校的电话之後,连夜坐上到帝都的火车。因为没钱,这位父亲只买了站票,一天一夜赶来宽慰这个儿子的心。
钟枫觉得燕飞和自己一样混蛋,燕飞辜负了爱他疼他的父母,而他……想到那三个人,钟枫,或者该说现在的燕飞心里很难受。但如果再让他选择,他也许还会选择这条路吧。压抑了二十多年,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他不想当官,不想结婚,他只想画画,想随时可以提著行李到他想去的地方写生、拍照,他喜欢自由的生活,喜欢充满艺术的氛围,喜欢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组建家庭,而不是为了家族的荣耀接受父亲的各种安排,甚至和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结婚。想到日後还要和这个女人生下他不喜欢的孩子,钟枫就想吐。
“爸,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生死关走了一回,我算是重生了。”
“好,好……你想明白就好……”
听到儿子的话,担心了好几天的燕三牛不仅老泪纵横。不过40岁的年纪,让他看上去却足足大了一轮,看到这位父亲的眼泪,钟枫,阿不,他现在是燕飞,燕飞。
燕飞握住这位父亲的手,用力:“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燕三牛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握紧儿子的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才对嘛。父母辛辛苦苦把你养这麽大,不是让你自杀的,是让你以後孝顺他们的。”
燕飞扭头看向隔壁床:“叔叔教训的是,我以後再也不犯浑了。一定好好学习,努力挣钱,孝顺我爸妈。”
隔壁的那位中年大叔也笑了,很高兴这小子没有再糊涂。燕三牛心里的那个高兴啊。没有父母不高兴自己的孩子说要孝顺自己的。
※
半下午的时候,学校的领导、院系领导、班主任、班长和三位同学到医院来探望燕飞,送了些水果。这些人的到来让燕三牛这个农民很是无措,燕飞假装自己还很虚弱,保证自己这次只是一时糊涂之後就闭口不言。不是他不想帮燕三牛,而是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人,多说多措,他不如不说。看来这些人并没有给前燕飞留下什麽好的记忆,不然现在的这位燕飞为什麽连前来的人中有一位是自己的舍友都不记得呢。
可能是看燕飞的精神还不好,这些人慰问了一番之後就走了,让他好好休息,这次住院的费用学校会解决。燕飞是特困生,如果让燕飞自己解决,学校还怕他再自杀呢。
把人送走了。燕三牛给儿子洗了个苹果。看看父亲不是太乾净的手,燕飞让父亲自己吃,他拿了根香蕉。他知道这样很不对,但洁癖这个毛病真没随著他的死亡而消失,他也没办法啊。
吃了根香蕉,燕飞道:“爸,我明天就出院。”
“明天啊。医生说你还虚著呢。”燕三牛很怕儿子强撑。
“没事,好了,在医院里也是白花钱。爸,你回家吧,我这边没事了。”燕三牛不说,燕飞也知道这位父亲到帝都的钱是借的。多呆一天家里的债务就多一点。不过他保证不会让家里一直这麽穷下去。他喜欢这位老实慈祥的父亲。
燕三牛咽下嘴里的苹果,说:“娃,钱的事,你别操心,爹会想办法,爹再照顾你几天。暑假你也没回家,爹正好陪陪你。”
燕三牛这麽一说,燕飞突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件事,问:“爸,今天几号了?”
“啊,我算算。”燕三牛马上板著指头算,旁边传来一声:“今天11号。”
“几月11号?”
隔壁床的大叔一脸疑惑:“不会是吃药吃傻了吧。10月11号。”
10月?他“死”的时候是9月18号,这一天他绝对不会忘记。那已经过去差不多一个月了?那……这里还是他以前熟悉的那个帝都吗?燕飞想问,但看看燕三牛,他忍住了。等他自己去查证吧。
“爸,我今年过年回家。我没事了,真没事了。你回去吧。在这里也是累。”刚才班主任也说了,这位父亲三天来都是在病房的椅子上凑合的。
“爹不累。”
“爸,回去吧。我说到做到,不会再做傻事。你早点回去也可以让妈他们早点放心。”燕飞用力握住燕三牛的手,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可以把这声“爸”和“妈”这麽顺畅地喊出来。
看著儿子不同於以往总是沉闷的明亮双眼,燕三牛下意识地点点头:“好,爹听你的,爹回家。”
“我过年回家。”回去看看那个模糊的记忆中贫穷的家。
“……好,好。”拍拍儿子的手,燕三牛是真的放心了,儿子的眼神告诉他儿子想通了。
晚饭,吃著医院伙食的燕飞看到燕三牛就啃一个乾馒头配白开水,他更加坚定了让燕三牛回去的决定。强硬地把自己的饭菜分给燕三牛一半,燕飞把剩下的一半饭菜吃得乾乾净净。有了一次重生的机会,这一世,他不会再让自己活得那麽憋屈。他感激燕飞给了他这个身体,他会孝顺燕飞的父母,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让这位好父亲的脊背不再那麽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