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回身道:“是的。司丞难道不记得了,李宅面对十字街,紧靠着郑家,而郑李两家背后,就是我们易家。”
李好问迷迷糊糊地依稀觉得有这么个印象,便点头答应了一声,继续跟着那管家向前行去。
穿过侧门,竟是一道极其敞阔的院子。院内传来丝竹之声,那管家喜孜孜地回头道:“敝主人今日请了梨园子弟到此演习歌舞,还特为李司丞编排了一支歌舞,请司丞欣赏。”
李好问再度颔首,连声道:“府上真是太客气了。”
他也没想到,到邻人家里作客,竟然能享受这种超规格的待遇。
唐人口中所称的“梨园子弟”,源自玄宗时在长安大明宫中所设之梨园。这位文艺皇帝当年甄选了多名乐部伎子弟,教于梨园。虽然后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梨园人才因为战乱而星散。但“梨园子弟”这个称号从此传下,用来称呼那些技艺精湛的乐工与伶人。
李好问还知道,如今的梨园子弟如今不仅能歌舞,更在歌舞中融入了叙事,颇有些后世戏曲的意蕴。然而这些梨园子弟人数不多,身价不菲,要请至家宅之中表演一整出歌舞,至少是两三个金珠的价值。
他随管家模样的男子迈入宅院,见这宅邸占地广阔,进深极深,屋舍连绵,一时竟看不出有多大。
十多名侍女整整齐齐地立在阶前,她们一概穿着土黄色的粗布衣裙,披着褐色的披帛或是半臂,恭恭敬敬地向李好问行礼:“见过李司丞。”
这一声响起,远处屋舍深处的丝竹声便也停了。其中一名侍女盈盈上前,向李好问行礼,道:“李司丞,老夫人有请!”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易家直接把人请进内院里去,狐疑地看了一眼带他过来的管家。
管家连忙对李好问解释:“敝府小郎君小娘子俱已移居在外,府中唯有老夫人,带同一众侍婢,另有家丁护院若干。今日正是老夫人相请。她老人家年纪与司丞差了不少岁,倒是不怕那些繁文缛节的。”
“原来如此!”李好问看看四周,果然看见院墙下有不少身体健壮的家丁,一个个都正挺胸凸肚地站着,他心里忍不住感叹:这易家排场颇大,而自己在敦义坊里竟然从未听过,真是奇哉怪也。
当下他随着引路的侍女入内,穿过数进院落,终于来到一座露天搭建的舞台跟前。
这舞台虽是露天搭建,但声势较之当日倚云楼的舞台也不遑多让。舞台前坐了好几名乐师,个个似模似样地抱着乐器。舞台上则陈设着坐榻、屏风等物,另有几名舞者僵立在舞台正中一动不动,似乎表演到一半被喊了“停”,然后就一直保持着当时的姿态直到现在。
李好问由那名侍女引领着上前与主人打招呼:“易老太太真是太客气了,原本该是晚辈前来拜见才对。”
恰如管家所言,易家的这位“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鹤发鸡皮,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罗汉床上,背后靠着好几个锦墩,另有几名侍女扶持着,似乎只有这么着,她才能勉强坐稳。
她的坐姿与唐人见客时不同,既不是跪坐,也非坐在胡椅或者墩凳上将双腿垂下。她坐着时双腿向前伸,腿上盖着一床厚厚的锦被,被角一直拉至她腰部以上。这样一来,便显得她的肚子格外大,腿尤其胖,盖上被子之后还高高隆起,有时被子表面还会颤动一二,就像是里面掩藏了一座肉山。
“李司丞见谅了,老身一上了年纪便身体发福,身子笨重,几乎无法起身,难以向司丞行礼,万望司丞见谅。”
李好问虽说有官职在身,但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本着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他赶忙上前一步施礼道:“老夫人太客气了!”
“李司丞!”老太太面露悲怆,“今日请司丞前来,便是恳请司丞,解救我阖府中人。”
李好问立时皱起眉头:“老太太,如是府上遭遇危难,报长安县、京兆府,甚至说动敦义坊邻里们一起帮忙,都是解决之道。而在下只有一人,又如何能帮到府上……”
“我们一家子都想请李司丞出手,帮我等解除水患。”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她那肉山似的下半身虽有锦被遮盖,依旧微微颤动。
“水患?”
这回轮到李好问发愣了。
“敦义坊哪里来的水患?”
敦义坊西面是永安渠,东面是清明渠。但两渠在坊内都没有水道。坊内居民吃水,往往还要借助十字街中央的那口水井。
再者,李宅周边邻里,其中有不少是世世代代居于敦义坊的土著,还从来没听他们提到过敦义坊会有水患啊!
“李司丞,求你施以援手,这世上,就只有你能做到了……”
易老太太说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而李好问却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易老太太,还请您把话说清……”
“李司丞,你放心,我们易家一定会答谢你的,会答谢你最喜欢的……最想要看的歌舞!”
李好问心里大摇其头,忍不住心想:开玩笑,我哪里想看什么歌舞?
“今日已经太晚了,老太太的好意,晚辈改天过来领教便是。”
“晚……晚吗?”
易老太太和管家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一片迷茫,似乎都没理解李好问的意思。
“我们易家人……都不懂……什么晚不晚的?”
李好问越发皱起眉:难道对方真的没有任何时间概念吗?
“这歌舞一定是你最想看的……”
易老太太兀自喋喋不休,她身边站着的一位侍女已经双手一拍,那舞台上原本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的歌舞伶人顿时舒展腰身,挥动衣袖披帛,坐在跟前的乐师也开始操弄乐器,弄出嘎嘣嘎嘣的乐声来。
“就这……”
李好问心中失笑。
他原本见对方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一定是要给他上演最为精妙的歌舞演出。然而现在看来,那乐师班子完全是个草台班子,而站在台上表演的,也绝非什么科班出身的梨园子弟——更像是表演哑剧的。
然而……
待李好问看清了舞台上的“哑剧”,他的心一下子被提起。
舞台正中,是一个穿着居家装束的伶人,原本盘腿坐在一张坐榻上,忽然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便摇摇晃晃地下榻,在舞台上转了两圈,摆出些扭扭捏捏的姿态,摇摇晃晃地倒在一幅屏风跟前。
一枚颜色极鲜艳的红色丝带从他颈项中飞出,随着晚风在夜空中飘动。
李好问马上站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大声问,心中隐隐约约意识到,眼前的这群伶人,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透露些什么。
那易老太太口中嘟嘟哝哝地道:“难道李司丞没能看真切?”
她一挥手道:“再来一遍!”
舞台下,那些丝竹之声顿时又停了。已经倒下的伶人忽然又爬了起来,把颈项中飞出的那道红色丝带又掖回脖颈中,然后坐到了榻上。
当那嘎嘣嘎嘣的丝竹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那伶人再度表演抹脖子,放丝带,转两圈,摔倒在屏风跟前……
与此同时,更有两三个伶人在周遭探头探脑,仿佛在后台等候登上台前的信号。
其中一名伶人,男装打扮,穿着土黄色的圆领袍服;另一人则穿着女装衣裙,头上包着帕子,看起来是个厨娘。另外还有一人,衣着普通,像是一个纯路人,自始至终一直背着手站在舞台旁侧,看着那位表演“郑氏之死”的同伴。
这名“路人”的表情管理太过奇特——他自始至终神情淡漠,不曾因同伴表演的死亡表露出任何情绪波动。
然而李好问却读出了一条重要至极的信息:在郑兴朋的死亡现场,除了死者本人、张嫂、叶小楼之外,还存在一个“第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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