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穿越者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叶小楼对“推定死亡时间”这类刑侦术语理解良好,当即答道:“张吴氏进门之时,郑兴朋气绝身亡未久,最多不过相隔一炷香的时间。”
李好问自我复习一回计时单位:一炷香等于五分钟。
他可以想象张家大嫂那时的惊骇与绝望——她看到的是刚刚气绝的尸身和尚未冷去的热血。她六神无主地发了一会儿呆,待到稍微清醒便立即奔出,主动报官,这是正常人遇到这类事件的应有反应。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张吴氏。”
叶小楼却丝毫不掩饰他对张嫂的怀疑。
“只有她有作案时间。当时我乘坐巨筝巡视长安县,刚好在郑家上方巡视,曾经留意到郑宅那一片的动静。”
“在案发前后一炷香之内出入郑宅的,只有张吴氏一人。”
叶小楼说得斩钉截铁,而李好问也能理解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堂堂不良帅借助他的巨筝翱翔于长安城上空,凭借鸟瞰视角俯视一切,还有什么异动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叶小楼说是没人出入,想必便是没人出入。
而李好问自己也可以佐证:那天他出了点“小状况”,在郑家门口发了好一会儿的呆。除了张家大嫂之外,并无别人从郑家出来。
屈突宜也点了点头,道:“我也问过,未时三刻前后确实无其他人出入。”
李好问闻言心里打了个寒噤,他很清楚屈突宜问的应该是郑家门上那两位门神。
“那么,张吴氏嫌疑仍在,叶帅又是如何觉得不是她犯案的呢?”还是屈突宜开口询问。
叶小楼那两道蚕眉顿时一缩,似乎在说:我可没排除她的嫌疑,毕竟县尉不肯给那妇人用刑……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因为没找到凶器。”
李好问与屈突宜同时吃了一惊:“没有凶器?”
“长安县事后搜过了整座宅子,都没找到凶器?”屈突宜又补了一句。
“是啊,”叶小楼长叹一口气,“岂止是搜,简直是掘地三尺,把所有能够割出伤口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就是找不到凶器。
“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坐榻下,房梁上,花坛里……郑家没有水井,没有可以随意处置凶器的地方。不良人连四邻的院墙下都摸了一圈,不存在有人行凶之后又将凶器丢出的可能。”
“可是,”屈突宜马上又想起一件事,“那位张吴氏,不是到郑家帮厨的厨娘吗?厨娘手边,怎可能没有厨刀?”
叶小楼点头:“有厨刀,但那厨刀一直摆在郑家后厨。案发后去搜查时也好端端地摆在那里,刀身没有血迹,刀刃的形状也与死者的伤口不合。可以排除是凶器。”
“如果排除张吴氏的嫌疑,剩下的便唯有……”
说着,这位不良帅扭头看向廨舍中放着的那面素绢屏风,身体轻轻一颤,似乎打了一个寒噤。
李好问循着叶小楼的眼神,也望向那面四扇屏风,只见屏风上绘着一名雍丽美人。她梳着高髻,身着锦绫长裙,拢着薄薄的披帛,手持一柄长剑,向右侧挥出,纤腰微扭,摆出款款姿态。
可以想见,那名执剑美人的容貌该是国色天香、完美无缺。偏偏深赭色的血迹刚好遮盖住了美人的脸孔,让人看不清她的五官容貌。
唐时乐坊中多有善剑舞者,将举剑起舞的美人绘制在屏风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此时此刻,这扇屏风上存在多个棕褐色的色点色块,有些更是呈现向下方流淌的线状、水滴状。
这些色点色块最为密集的便是屏风上那位惟妙惟肖的美人手中所持的长剑。
一时间,廨舍里很安静,无人说话。
叶小楼则转头,低声向一个不良人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人连忙离开此间廨舍,少时抱了一个真人大小,以稻草扎制的假人进来,递给叶小楼。
叶小楼没有多说什么,沉默地将那个稻草人放置在地面上,那个以白垩画出的人形框架之内。
李好问伸手捏了捏眉心,凝神细看时,才发觉这立体假人的效果比在地板上勾画出形体的效果更好,此刻他几乎能清晰地看出郑兴朋最后的样子——
这位司丞俯身倒伏在地上,向屏风伸出右手,手指几乎已能触及屏风。他似乎在指控屏风上绘制的美人,又似乎对那美人极度迷恋,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奋力追求着对方。
李好问倒吸了一口气,仔细观察血迹的情况:他发现坐榻上涌出的血迹最多,其次是榻前的地面,地面上的血迹有衣物拖行的痕迹,一直向屏风前延伸。
李好问心中惊骇,忍不住泛起那个念头:难道《长安消息》上说的是真的,真是“屏风杀人”?
哪知就在此刻,李好问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生动而清晰——
那是阳光很好的午后,日光从南面轩窗照入花厅内,正照在那幅绘有《美人剑器行》屏风上。那名精心绘制的美人手持长剑,而剑身染血,鲜红的血珠似乎正一滴一滴地顺着剑尖掉落……
这副景象太过逼真,但只维持了一瞬,就仿佛李好问在现场拍下了一张照片,而此刻他脑海中自动有一枚幻灯机重新回放了这一帧。
可是……他从未在案发之后进入郑宅,从未见证过这一幕啊!
李好问瞬间为眼前的景象呆在原地,浑身冷汗直冒,头疼欲裂,满心都是骇异。
“李郎君,你怎么了?”屈突宜一手轻拍李好问肩头,关切地问。
李好问见一旁叶小楼鄙夷的眼光扫来,到底还是压住了心底的骇异,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自打穿越,他见过的幻象太多了,而且刚才那个……他压根儿不能确认那就是命案现场的真实景象。
“各位,既然已看过‘现场’,就请再随我去看一看郑司丞的遗体吧。”叶小楼给众人指路。
县尉裴兴怀对看死人并不感冒,头一缩便道:“李司丞、屈主簿,下官还有些公务,仵作那里,由小楼陪二位去。”
李好问没有什么意见。屈突宜很郁闷地拱手纠正:“裴县尉,敝人复姓屈突……”
裴兴怀已经溜得没影了。
叶小楼深吸一口气,双眼微闭,忽又睁开,眼神已变得坚毅,带着李好问和屈突宜前往用以停尸的殓房。
长安县的殓房位于半地下,阴冷不见天日。但长安城刚刚度过炎夏,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殓房里的气味也绝算不上清新。
屈突宜似乎找有准备,又从怀中掏出两条丝绵制成的白色帕子,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拨开塞子往帕子上滴了两滴液体,将其中一条帕子递给李好问,示意他像自己一样,将帕子蒙在口鼻之上,帕角在脑后打个结。
李好问在有样学样,将帕子蒙在口鼻上时,立刻闻到一阵清凉而芬芳的味道,似乎是将薄荷与甘菊调配在一起,立即掩盖了殓房里那浓重的腐朽气味。
而叶小楼没有这些装备,只是苦着脸皱着眉头,一步步地下至殓房。三人由长安县仵作引领,一起来到一具粗麻布覆盖的尸身跟前。
叶小楼一伸手,揭下覆盖在遗体面部的布匹。
郑兴朋那张面孔,连同他脖颈上一道被彻底清洁过的创口,一起出现在李好问面前。
“竟保存得这般完好?”李好问忍不住惊问。
郑家的“屏风杀人案”过去已经超过七天,然而眼前的“郑兴朋”肌肤如生,就像是闭目睡去了一般。死亡后尸体应出现的各种可怕特征都未在郑兴朋的遗体上出现。
叶小楼只瞥了一眼屈突宜,不说话。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一定是诡务司提供了某种特殊的方法或者材料,帮助将郑兴朋的遗体妥善保存,维持原样。
他再凝神留意郑氏颈项上那个致命伤口,忽然只觉太阳穴一阵刺痛,似乎有人持锥子在那个位置狠狠凿了一锤,尖锐的痛感在他脑子里尽情反复回荡。他的鼻腔与耳道里突然湿润,有黏糊糊的液体慢慢爬出,但好在有蒙在脸上的帕子遮挡,不至于被人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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