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一生中所有的锐气,似乎都在一个半月之前的“雁门之围”中消磨殆尽了。
此刻杨广身穿一身式样简洁的黑色袍服,头戴翼善冠,坐在一张矮几旁,以手支颐,懒懒地听着座下臣子们商议。
座中文武百官就皇帝的“前途”产生了分歧,目前正在争执。
李好问听来,似乎纳言苏威认为大兴是京城所在,天子应当以王都为先,尽快返回大兴为宜。
然而天子近臣宇文述却认为洛阳坐镇中原,交通便给,四通八达,粮草充裕,天子大可以先行前往洛阳,再做打算。
坐在帐中一角的李好问却很清楚,杨广此生,再也没能重返他父亲杨坚为大隋定下的国度大兴。
“此事不必再议,”座上的杨广忽然挥了挥手,长长地叹了一声,“就依宇文述所议,去洛阳。”
座下的大臣们不乏吃惊之人。以苏威为首主张天子前往大兴的臣子们面面相觑,纷纷开口劝谏。
然而杨广懒得再听,起身后随意朝身后甩了甩衣袖,就将苏威等人的话都堵了回去。
坐在角落里看了半天“戏”的李好问眼中浮起好奇之色。他有点想知道杨广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于是,再下一次回溯时,李好问选择直接与杨广对话。
这一次他没有披“隐秘斗篷”,直接出现在杨广休息的营帐里。
“你,你是什么人?”
穿着丝锻睡袍的杨广见到李好问的身影一点点从虚空中出现,慢慢变得清晰而有实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问:“您,您是神仙吗?”
除了神仙,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可能么?
李好问却没有直接作答,而是上前拱了拱手,道:“陛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陛下。”
杨广帐外顿时一阵骚动,卫士们意识到天子帐中突然多出了一个陌生人,纷纷抄家伙就往帐中冲,却又有些投鼠忌器,生怕李好问伤到杨广。
杨广连忙喝止了卫士,命所有人退出帐去,脸上带着几分赧然向李好问道歉:“下属们唐突,让仙人见笑了。”
李好问不打算寒暄浪费时间,伸手轻轻一摆示意无妨,直接问出他的问题:“陛下为何会觉得前路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
“是啊,朕确实只感前路茫茫,歧途彷徨啊!”杨广似是被李好问说中了心事与状态,感慨万千地道。
“你……您是不知道,在雁门城中被围的那一刻,朕终于明白,朕并不是什么上天庇佑之真命天子,朕只是一个普通人。
“朕一向自诩文韬武略,堪比秦皇汉武。在朕手中,必将是天下一统的盛世。”
“然而在雁门,突厥的箭支都射到朕面前了,距离朕的面颊只有这么一点,这么一点的距离……”
杨广用手比出大约半尺的距离给李好问看,脸上写着藏不住的惊恐。
很显然,杨广认为在眼前这位“神仙”面前根本无需隐藏心事,反正也藏不住,直抒胸臆就好。
在李好问听来,这位甚至将自己当成了个树洞,帝王孤介,一生都没有理由向任何人吐露真心,更加不可能吐露那些令自己显得软弱的真心话。
“自那之后,朕一直在想,为什么朕贵为天子,却连巡视北疆都能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自恃雄才伟略,为何三征高句丽却次次无功而返?
“朕是否真的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朕的大隋,真的能沿着之前朕所设想的盛景向前行吗?”
至此,李好问已大致摸清楚了:“雁门之围”只是突厥可汗将杨广围困了二十多天,没有给大隋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但是这次围困给杨广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令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并失去了一切进取之心。
“朕累了,太累了。”
说这话的时候,杨广望向正南方。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了重重帐幕,聚焦在无穷远处,而那是一个遥远而甜美的地方。
“朕想去洛阳……不止想去洛阳,还想去江都……”
说话的人陷入深深遐思,几乎要将帐中那位仙人完全忘却。
李好问赶紧轻咳两声,开口道:“这也是我想问的,刚才群臣议论,你为何否决了苏威的提议,不想重返大兴?”
杨广听着一怔:刚才?
群臣议论已是好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了,当然了,对于仙人而言,这点小事想必都是弹指而过,无须计较。
他低头想了想,反问李好问:“敢问仙人,朕否决了重返大兴之议,难道错了吗?”
李好问答道:“不……当然没有,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只要你对得起自己,便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我想问……你明明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何将挽救江山的机会都拱手放弃了呢?”
杨广顿时双眼发直。
可是,也对,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只要他对得起自己,也就够了。
却听李好问续道:“你可知道,在你死后二十年,大隋的国库里依旧还有储备的米粮与布匹可供使用①。在你身后千年,你营建的大运河依旧在承担南北运输的重任。甚至你征伐高句丽,自然也有你的理由,有你的战略考量。”
“真的,真的是仙人……”
杨广口唇翕动,喃喃地说着。
单是敢对天子不用敬语,杨广足以确认来人的身份。更何况,仙人言语中透露了那么多他身后的事。
“只是你选的时机真的不对,”李好问一点儿都没对这位客气,直接开口批评,“营建洛阳宫城,三征高句丽,三下江都……你丝毫不体恤民力,以至于军心尽失民心尽散,就算是再明白你的人,也没法儿为你开脱。”
杨广痛苦地点头,也同样抛去了属于天子的自称:“我知道,我都知道啊!”
“猛醒时,这天下已经被我糟践成了这个样子。”泪水从这位“炀帝”面颊上缓缓流下。
“如果你肯回大兴,事情犹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直到话说出口,李好问才惊异于他竟然成功地“剧透”了。
若是按照时光术那“失去的永不复还”的原则,这种足以力挽狂澜,扭转大隋覆亡命运的“指点”,他应该根本说不出口才对啊!
然而杨广闻言喃喃地道:“如果我肯回大兴……”
李好问看见杨广那张近乎槁木死灰的面容,心里全明白了。
不是他没剧透,而是这种剧透根本没有任何卵用。
杨广已经做出了对他自己负责任的决定——他会返回洛阳,然后从洛阳前往江都,在那里迎来一场刺杀,迈向他人生的终点。
纵是“仙人”从旁指点,杨广也早已吃了秤砣铁了心。
“大兴啊……”
提到这个地名,杨广的眼神避开了李好问,随后陷入一片追忆。
“确实,那是关中重地,是大隋龙兴之所。
“但那里,也是父皇的大兴。
“我不喜欢那里,不喜欢那阴暗陈旧的宫殿,不喜欢与长兄明争暗斗别苗头的日子,甚至后来我镇守江都时,也一直不喜欢从那里传来的消息——
“那是从父皇口中传来的消息:他可以让我生,也可以让我死……”
李好问没有再说话,而是任由杨广恣意抒发他的心意。
事实上,他的身影也渐渐无法维持,一点一点地变得浅淡。
他正从属于杨广的历史中消失。
然而杨广却似乎并不在意那个年轻“仙人”的消失,他伸手从榻上取过酒盅,浅浅地饮了一杯,梦呓般地道:“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②……”
然而返回骊山营帐内的李好问至此已全明白了。
一个时代的终结,说白了还是在人心。
站在大隋的终末,连杨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有机会能力挽狂澜。更何况那些他身边的人,或早或晚都看出了这一点,然后纷纷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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