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困惑,无意间抬眼。
傀儡正微微垂眼,一动不动地注视他。
四目相对,沈惊鸿心神大乱,阖上眼,静了许久也没缓回神。
他一边难受,一边对自己的难受充满鄙夷。睁开眼,瞥到自己袖口沾上的湿泥不想弄脏傀儡,便退后一步,脱下外衫,中衣,一件件放在那块平展的石头上。
风在这时忽然吹起来,头发扬上来扫了沈惊鸿自己一脸,他拨开扰人的发丝,弯腰拾起一旁放着的巾帕和皂角,转过身,将巾帕皂角放进傀儡手里。
巾帕顺着傀儡的手滑下去,幸好沈惊鸿手疾眼快一把捉住。
拿一块巾帕都拿不住,远没有那些惨不忍睹的傀儡好用。
不过他也不强求这个傀儡伶俐。
他将巾帕放回傀儡手中:“帮我拿好。”
一想自己在和一块听不懂话的木头说话,笑了笑,抬手握住傀儡手指合拢起来,抓住白色巾帕,而后将皂角袋挂在傀儡手腕上。
傀儡是用木头做的。清凉的河水对木头来说比灵力还管用,想到这只傀儡听不懂命令,沈惊鸿只好牵住傀儡空闲的那一只手,慢慢将傀儡牵到河里。他不希望傀儡消失,河水泡一泡,估摸着能多留存一阵儿。
河水没过膝盖,沈惊鸿停住。
这个深度刚好,不会冲走他的傀儡。
沈惊鸿摘下傀儡手腕上的皂角袋,搓出泡沫,抹在自己身上,把头发也浸在水中洗净。
打算顺便也洗一洗这只傀儡,沾着泡沫的手抬上去贴到傀儡脸颊,一抬头,倏然愣住了。
他觉得在这一刻,傀儡看他的眼神像极了沈醉。
“十一月初三,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师父……你只记得这日我们成亲,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好不好?”
脑中响起沈醉说过的话,胸口替死术焰纹有所感应,腾地向内灼烧起来,沈惊鸿措手不及,闷哼一声踉跄扑向傀儡。
他本以为自己和傀儡会一起摔进河里,没想到傀儡竟扶稳了他。
沈惊鸿静静依偎在傀儡宽厚的胸膛,不愿起身,心中生出些不明的宽慰来,不枉他当初给这只傀儡输那么多灵力,这不是偶尔也能扶他一把么。
抱住傀儡缓了一阵儿,沈惊鸿伸手去扯傀儡的衣领,明知傀儡听不懂,自娱自乐仍是开口:“我帮你也洗干净。”
摸到那衣领的质地,怔了怔,忽地看过去。
领口匝着一圈暗银云纹,是颇为繁琐讲究的工艺,光看领口就知道衣裳价值不菲,可他什么时候给傀儡买了这么好的衣服?
沈惊鸿湿淋淋地贴着傀儡,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热腾腾地戳在他腿根儿不好!想必是他太久没打理傀儡,这傀儡发芽了!
这事儿他不是没遇到过,最开始只是窜出几枝绿芽,到最后腿上生出根,就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傀儡模样,他只能把木头还原栽进土里。
沈惊鸿急忙伸手往傀儡腰下去摸,什么都没来得及摸到,皂角袋“噗通”一声落入水,巾帕也轻飘飘掉下来,飘在河面。
再抬头,傀儡已经不见了。
灵力耗竭了?
变回木头了?
水花儿顺着沈惊鸿额角往下流,他抬手抹掉即将入眼的水珠儿,弯下身在河里捞了捞。
捞好半天,什么也没捞出来。
已经变回了木头,就算找到其实也没什么用,他再次施法,也多半变不出个一模一样的傀儡。
云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沈惊鸿叹了口气,走回河岸,穿好衣服,回了将军府。
对着院子里的梧桐花痴痴望半晌,转身进了寝房。
在床榻上躺下,翻过身,阖眼之前,突然看到椅子上摆着一截手指长度的木条。
这里怎么会有木头来着?
沈惊鸿打了个哈欠,不想了,把软枕往下扯了扯,换成仰面躺着,闭眼。
将睡未睡之际,他一个猛子坐起来,扭头瞪着那截木头鞋都没穿下了床,拾起木头左左右右看了个仔细。
这分明是他用来做傀儡沈醉的那截木头!
如果傀儡沈醉已经变回了木头,那河里的那位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四十章 怎么这么好笑!陛下你会算数吗?
沈惊鸿迷迷瞪瞪地盯着木条,突然留意到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
他立即回神,抓着那截手指粗细的木条,放轻动作快步走到门边,听准声音源头,一脚踹开门,瞄着那黑影掷出手中木条
“啊”一声惨叫,木条直直砸中来人左眼。
沈惊鸿一跃而上,一把薅住那人后脖领掼上石桌。
他垂眼,看见这人后领口露出不齐整的皮肉边缘,覆手上去直接揭下了一张人皮假面。
把人扣回正面,竟看见了黑蛟的脸。
或者说,是黑蛟最后附身的那老头。
过了五百年,这具尸身看上去更破烂了,但凡暴露出来的皮肤,无不生着大大小小的灰斑。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黑蛟脸上的惊惧,故意揶揄道:“好歹是妖怪,变化都不会还得靠人皮假面?”
妖王斜着眼睛瞪他,眼珠几乎要瞪出眶:“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贱人!”
沈惊鸿知道妖王说的是什么约定,当初妖王落到沈醉手里,与沈醉说指示自己下鸩毒的是他,而后替死术应验,沈惊鸿本应将自己的尸体供给妖王附身用。
“你骂的对。”沈惊鸿欣然点了点头,“于你而言,我确实说话不算数了。”
在沈惊鸿的信条里,好人也是人,坏人也是人。没有说见着好人就得守信用,见着坏人就可以随意不守信用。
但此刻看黑蛟的神色,黑蛟显然不理解他脑子的弯弯绕绕。他也不打算扯那些,转而问道:“这副皮囊破损成这样,你还在里面待着,不是你的移魂术被人封住了吧?”
“你还敢问!”黑蛟气得鼻翼连带一层灰斑全抖起来,“还不都是拜沈醉所赐!”
“我猜也是。”沈惊鸿笑了笑,“你对我动过刑,碰了我家徒儿底线,他自然对你也干不了人事。”视线顺着黑蛟的手看到石桌上摆放的袖箭,又问,“来特意偷这个的?”
说着,顺手抄起箭袋,二指拈出里面那绣花针一样的短箭:“你千辛万苦混进地牢,扮作一个小狱卒,就为了拿这东西扎沈醉一下?这玩意儿能扎死人?”
黑蛟没有马上回答,皱皱巴巴的脖子梗了梗,道:“怎么可能……这么细小的东西,如何伤人……伤不了人,你既然知道你自己对不起我,若还有良知,就放我一马!”
沈惊鸿又点点头:“良知这东西啊,我活的越久,越没有。”
话音刚落,他捏起那枚短箭,直直扎在黑蛟手臂,一瞬便整支没入!
黑蛟瞠目结舌,眉毛几乎被挤上额头,眼底露出大片浑黄,颤巍巍地侧过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露出的一抹箭尾,“嗷”一嗓子叫起来。
沈惊鸿没防备,手一抖松开了黑蛟。
这嚎得也忒惨了,不像被针扎,像要死似的。
像要死了。沈惊鸿在这念头上微微一顿,抬眼望向黑蛟手臂,莫非这袖箭真是另有玄机?
他刚要再审,眼前忽地掠过一阵罡风,被迫阖紧眼皮,倏忽间再睁眼,桌上只剩一个空箭袋。
环视一圈,院中只剩下他,和傻站在墙边儿的几桩傀儡。
黑蛟不见了。
黑蛟那尸身残破成那样,根本无法修习法术刚刚有人施法带走了黑蛟?
不像是缩地千里,缩地千里至少要先找个宽阔的地界,他这院子里四处是墙,没法儿直接施展缩地千里……不对。
有墙就无法施展法术,他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他不会飞,那些能飞的翼族施展缩地千里,只需一跃飞到高空,高空中哪有阻碍?
黑蛟从空中坠在一片草地,来不及哎呦呼痛,看清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立即手脚并用地跪在地上,垂着脖子不敢抬头。
如果他刚刚偷袖箭不成反被沈惊鸿逮住有一分惊惧,那他现在便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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