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惨叫格外刺耳。
沈醉皱了皱眉,扔下剩余的石子,抬手压住耳孔。
刘员外腿间一片血肉模糊。
就算不失血过多而死,也再不能行人事。
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沈醉抬手结法印施展缩地千里。
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个茅草屋。
他知道这里是哪儿,不远处是一个学馆,再远些是平远山,山脚下有他为沈惊鸿建造的将军府。
其实畅快只有一瞬,当畅快淡去之后,心头多出一抹茫然。
像往常那样想要忽略那抹茫然,却发觉心间一片空空荡荡,半天没有别的觉知。
平远山偏偏是那对夫妻转世后的所在。
茅草屋暗着,屋里没人,只有鸡笼里两只母鸡“咯咯”发出一串啼叫。
扑了空,沈醉竟觉松一口气,转身要走,忽然听见小童故意拉着长调的念诗声。
他站在原地,看见小童从村间小路走过来。
那小孩有七八岁大,软绒的头发竖成两条发髻,像年画上喜庆的福娃。一左一右扯着他父母的手,时不时调皮地扥住父母的手,打秋千一样往前一悠,趔趄之际,被左右的父母牢牢拽紧,安稳地放回地面。
沈醉认得这对夫妻的脸。
他们把沈惊鸿按斤卖给别人那年,沈惊鸿还不如他们牵着的这小童年纪大。
一斤三个铜板,抹了零头,按照三十斤卖,一共卖了九十个铜板,穿成一串,作为回老家的路费。
沈醉握紧了拳,那小童在此时蓦地甩开父母,一蹦一跳地站到他面前,奶声奶气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迷路了啊?”
手指骤然松懈了,他摇了摇头。
无力感在心口揉成愤恨,他大步走向那对父母:“你们……曾经把另一个孩子论斤称卖过。”
丈夫愣了愣,噗的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满面红光,对自己的娘子小声道:“长这么好看,可惜脑子是坏的。”
眼前的村夫在笑,沈醉也跟着笑了。
笑得对方停下来,怪模怪样地看着他,转头拉起娘子和孩子快步绕开他走了。
可沈醉还是在笑。
他杀了这些人,也不能还给沈惊鸿一个暖如羽翼簇拥的孩童时期。
他甚至不能将当年那只虽然蠢但至少温和谦让的阿捡还给沈惊鸿。
脑中有什么东西忽明忽暗,他在草坡上坐下来,抬头,看见暗色的影覆盖了整片土地。
草地、屋舍、天空尽是灰暗,继续远眺,沈醉倏然看见某间院中盛放的梧桐花,如此茂盛的……灰暗。
他抬眼,目光阴鸷地盯住茅草屋中亮起的烛火。
脑中嗡鸣声将灰暗与烛火一并吞噬,耳中变作万籁俱静,沈醉怔了怔,忽地嘶吼出声。
他知道眼盲耳聋是什么滋味,再也不想回到那样,本能的恐惧烧起来,听不见自己的嘶吼,只有喉咙一阵阵的剧痛。
他仿佛昏厥了一盏茶,亦或是一炷香。
天际现出朝霞,那朝霞古怪地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沈醉眨了眨眼,喉咙的剧痛仍在一跳一跳,他垂眼,猝然看到手掌上满是鲜血。
原来不是朝霞散发的血腥味。
面前依然是那对夫妻的儿子,沈醉回过神,发现小童瞪着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抖得像个筛子。
错开目光,赫然在身侧发现两具尸身,严格来说,那不是两具完整的尸身尸身被大卸八块,血肉横飞,靠着完整的头颅还能辨认出是之前那对夫妻。
沈醉转动涩痛的脖子注视小童,声音如同吞过刀子一般的沙哑:“我杀了你爹娘吗?”
小童仍是瞪着眼睛,淡色的眼珠直直瞄准他,眼珠四散开通红的血丝,似是快要碎裂,忽然止不住地摇起头,转回身跌跌撞撞跑向村口:“救……救命!”
第九十章 你不要怕。
那只是一个意外。
杀了就杀了。
杀了就杀了……沈醉强迫自己不继续往下想。
他顺着村路往前走,路过了一条河。
河中有石头筑成的堤坝,只比河水高几寸,估摸着再有几场雨,便会彻底被河水盖过。
沈醉不自觉停下来,觉得这条河眼熟。
清凉的河水冲走手指上干涸的血迹,他忽然想起,沈惊鸿曾在这条河里把他当成了一个木头傀儡。
这是属于另一个沈醉的记忆。
对另一个沈醉的排斥感不再如最初那样强烈,不再抵抗,这些记忆也时不时钻进他脑子,断断续续,不能串成完整的画面。
沈醉垂眼看着水中蔓开的血雾,觉得惋惜弄脏了这条小河,用虐杀凡人沾上的血。
沈惊鸿养大的阿捡总想要救人,即便杀人,也大抵不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沈醉蹲下来,在河水之中认真搓洗指缝,洗净了血污,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那根木条,想要绑回自己尾指,看似简单,单手却并不方便,怎样都绑不成原样。
只得放弃,将木条放回荷包里。
夜风吹来梧桐花的幽香,他回过头,朝霞给金灿灿的梧桐花枝缀上了晶莹的红。
沈醉施展缩地千里,回到南海仙岛。
林子里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
兔子精早已窝回木屋里睡觉,篝火也灭了许久,只余一滩烧尽的木炭。
他走向沈惊鸿卧房门口,千里之外的朝霞烧红了天,南海仙岛上仍到处笼着灰蒙蒙的蓝。
天快要亮了。
槐树的气根在门板上投出轻盈的影子,沈醉无意识地展露笑意,倏然间,笑意僵在脸上,他看到站在卧房门前的白袈裟僧人。
僧人只有一条手臂,看了他,竖起右手手掌颔首行了佛礼。
沈惊鸿在地牢里受刑的画面再度浮现,血淋淋撕扯着沈醉,沈醉盯着那人,一字一顿地用牙齿研磨那个名字:“司默寒。”
司默寒与他对视片刻,一语道出他心中所想:“你对我有杀意。沈居士,我是被佛口蛇心操控,才对他做下那些事,你杀我,没有理由……”
“杀你不用理由!”沈醉说话同时,抬手猝然抓向司默寒,指甲瞬间变成锋利的兽甲,堪堪触到司默寒面门,那人却与白袈裟一道在空中散成了影
“怎么还不砍他的头?”
“两天不给他水,不信他不告诉咱们钱在哪儿!”
“你个叫花子拿乔什么?若不是你跟老爷我示好,我会对你动这种心思?”
许多声音在他脑中说话,他眼前一会儿是那两个狱卒,一会儿是刘员外,最后变成法场外密密麻麻的看客。
感触真实又鲜明,连带着让沈醉忘记了眼前的景象是幻象。
他扫过看客们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孔:“有什么可高兴?”
他也心知肚明,这些人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不过受了皇帝蒙骗,以为沈惊鸿是叛国造反的逆贼。
不知全貌的人,随了大流,一同叫好。
明日之后,他们就会淡忘自己所行之恶,再之后,沈惊鸿平反,这些人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么伤天害理,最多感叹一句:哦,原来没造反啊。
沈醉阴鸷地抬眼:“你们伤了他的心,都得死。”
“阿捡!”
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不过他无暇顾及,抬手一抓,弯钩般的兽甲不知刺入了谁的皮肉,“嗤”一声响。
“阿捡……”那道声音微弱地轻唤。
跳跃的一张张脸陡然消散,聒噪的声音也一并安静,眼前是他熟悉的南海仙岛。
灰蒙蒙的蓝褪尽,朝霞毫不不吝啬地在仙岛镀出一层软柔的光。
沈醉回过神。
视野所及,是沈惊鸿的脸,这男人唇上没什么血色,静静注视着他。
沈醉刚想对沈惊鸿笑,笑意未能好好地浸上眼眸,忽而再次嗅到血腥。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
手指抓在沈惊鸿的胸口,指节已经没入小半截,鲜血汩汩顺着他的手指流淌。
沈惊鸿的血。
呼吸在胸腔里变作无数把刀,鲜红刺得眼瞳涩痛,沈醉撤回手指,甲钩与皮肉分离,带出细小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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