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君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对于齐释青如今完全不可捉摸的脾气感到困扰,他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会突然生气,生气了又会做出什么举动——齐释青近日来与他的肢体接触越发频繁,他不得不提心吊胆,生怕被摸到未散的灵脉而露馅。
另一方面,齐释青这么在意他做什么、吃什么、在哪里,他心里其实……
很开心。
第五君拍了拍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低头藏住一个浅笑。
他喜欢有人关心他、在乎他、甚至管着他——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是有牵连的,不是谁都不在乎、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他不喜欢孤单。
所以哪怕那人别有用心、目的不纯、有所隐瞒,第五君都不会太在意。他什么都能看开,稍微拥有一点什么,他都会高兴得不得了。
齐释青的目光随着第五君拍肚皮的手,落在了那圆润微凸的弧度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对第五君说:“我先回房了。你想在这里待一会儿也可以。”
第五君巴不得自己一个人待着,连忙对齐释青摆摆手,“少主慢走!”
齐释青深深看了他一眼,对大厅里几个弟子点头示意。
第五君:“……”这人到底是有多担心自己会跑?
他抬头冲那几个弟子笑了一下,收到了数道严阵以待的视线。他无语地叹了口气,继续揉自己的肚子帮助消化。
“修仙的人吃这么多不要紧吗……”第五君小声嘟囔着,“我还是想飞升的啊……别到时候吃了太多五谷杂粮,身躯太沉飞不动。”
第五君撑着脑袋,在大厅里放空发呆了快一个时辰。
他其实很困很累——昨日甩掉暗卫、去暖莺阁见小甜甜、奔波数十里给师父扫墓,夜里回来就被齐释青抓到屋里问话,到现在为止,将近两日一夜都没合过眼。
在齐释青身边,他不敢放松警惕。从灸我崖出来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就连入定都得留一个心眼。
第五君闭上眼睛,头一点一点的,每次快要滑到桌面上的时候,他都能神奇地再直起胳膊,继续假寐。
一阵人声从千金楼外传来。
第五君迷蒙地睁开眼,正看见玄十带着四五个弟子进门。有一两个人手里还拎着长戟,显然是刚刚用过什么法术。
“玄十师兄!”第五君清醒过来,朝他们招招手。
玄十看见他,笑着走过来,问:“你怎么在楼下?”
第五君一撩头发,洒脱道:“少主大发慈悲,允我在这里放放风。”
玄十哭笑不得地在第五君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
“你昨天到底去哪了?让我们好找。”
第五君笑嘻嘻地反问:“师兄们是去哪了?”
玄十冲那几个弟子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回房了,然后转头对第五君说:“昨日秦哥庄的人说他们那儿招鬼了,想让我们去看看,但昨天所有人都出去找你去了,没人顾得上,所以今天才去。”
第五君抿起嘴来,露出有点内疚的神色。
玄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只是他家有个下人被附身了而已,每到夜里就被鬼驱使,杀鸡宰牛泼血吓人,现在鬼已经赶出来了。”
第五君让玄十摸完头,乖巧地说:“师兄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少主他……是什么时候出关的?”他抿了抿唇,问得很是谨慎。
“我想想啊……”玄十回忆道,“少主是两年前出的关,之后肃清玄陵门,结束后才亲自出来找你,我们跟着一起,找了一年。”
不待第五君开口,玄十赶紧补充道:“但你不要以为少主好像才开始找你似的,少主闭关之前就交代他的暗卫找你,一直到他在灸我崖找到你,从未停过。”
一阵风吹过,撩起了第五君的发丝。玄十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在他耳里却好像沦为了微弱风声的背景,他愣住,呆呆地看着玄十。
玄十观察着他的脸,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少主没跟你说过?”
“什么……肃清玄陵门?为什么要肃清?出了什么事?”第五君心如擂鼓,他嗓子微哑,急切地打断玄十,连“师兄”都忘记叫。
玄十睁大了眼,深吸一口气,身子后仰,惊叹一般道:“少主竟还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第五君声音都拔高了。
玄十紧紧闭着嘴,看第五君焦急的模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自从小归失踪,少主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格越发冷酷。别的弟子也许迟钝,比如大师兄玄一,但他自己却是明显感到少主对他们所有人的提防。等找到齐归,少主对他们的防备仍然没有丝毫减弱,他们甚至不可能单独跟小归说话——旁边一定有少主的眼线。
所以上一回他跟小归在房里聊天,是少主默许的,目的是问一问小归当年是如何治愈邪神咒诅的——他还觉得少主终于信任他、卸下了一点心防,松了口气。
只可惜,有心结的不止少主一个——小归对他并不信任,对少主也不信任。
玄十那时想,有很多话由自己说不合适,少主的心思应该他自己去剖白。可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俩人还在互相试探,合着少主什么都没说明白!
望着第五君灼灼的眼睛,玄十心里好像有一瓶水在晃荡,他想起来小归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谁看了谁都不忍心。
他想掐一下第五君依然有点肉肉的脸颊,但考虑到少主的暗卫也许还在附近盯着,便压下去了这个念头。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玄十觉得这话怎么都不好说,措辞了又措辞,才说:“小归,当时三家围剿是少主闭关前发起的,目的是诛杀堕仙、为民除害,但他从没想波及到你。”
“少主重伤闭关,玄陵门弟子分散。那个时候,我率一部分弟子在蓬莱岛西调查堕仙的线索,不在派内;玄一师兄留在门派,主持丧葬之事、安抚门内众人。而玄廿,则主持了三家围剿,联和另两个门派,在整个蓬莱岛内抓捕疑似堕仙之人。”
第五君屏住呼吸,脸色隐隐发白。他僵硬地坐在长凳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玄十,如同一个假人。
玄十忽然就理解为什么少主还没跟小归说这些事情。这些切实伤害到小归的事情,让他们两个生了嫌隙,少主很难开口。
“玄廿他……”玄十深吸一口气,直视着第五君的眼睛,沉静道:“被玳崆山之乱冲昏了头脑,笃定你是罪魁祸首,擅自以玄陵门的名义,对斧福府和见剑监宣布,要抓住你,并且……”
玄十轻轻握住第五君在桌上握起的拳头,怕他承受不住似的,停顿好久,才说出了那句话——
“不论死活,身首异处。”
第五君把手从玄十手底下挪出来,放在自己膝头。
他能感到自己的腿在打颤,无法静止。他的牙齿甚至都战栗起来,只能死死咬住,才没有失态。
从两年前,在蓬莱岛东的喜客来茶楼听到少主出关的那一刻,他做梦都想追寻的真相,压抑不住的猜想,对“少主不想杀自己”这个念头绝望的相信——在司少康死去之后被彻底搁置掩埋,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提起——
却在此刻,被玄十安静地揭开。
空旷的大厅里没有一丝声音。第五君慢慢地红了眼眶。
玄十赶忙去给他找手帕,第五君却豪放地一抹眼睛。
“我就知道,不是少主说的。”
明明是理直气壮的语气,声音却哽咽了,听上去很委屈。
数层楼之上,楼梯转角处。
一直躲在那里观察、听着玄十和第五君对话的齐释青,忍不住握紧了楼梯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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