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君都能想象到之后的场景——两个柳下惠子不可能同时出现,既然正牌柳下惠子已经在玄陵门里了,那他这个冒牌货肯定就得被藏起来、不能叫任何人看见。齐释青一定会想方设法控制他,把他锁起来也不无可能。
毕竟从灸我崖出来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就一直处于监视之中。
还假惺惺地问他是否赏脸参加掌门接任大典……即使他真的能作为灸我崖掌门出现在大典上,还得感谢齐释青的大发慈悲!
于是在他们赶路了一天一夜,到达第一个落脚客栈时,第五君叫来了恕尔。
恕尔作为齐释青的暗卫,一直暗中跟随第五君一行人,若非必要,日常不会现身。他如同一道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第五君眼前,而第五君几乎是同时就抬手施了隔音屏障。
“你做什么?”恕尔警惕地问他。
第五君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腿一踢一踢的,虽然仍然是柳下惠子的相貌,神态却完全换了一个人。
“我求你的事,还能办吗?”第五君用自己的嗓音问道。
他一把撕下脸上的假面皮,用真容面对恕尔。“我只想以灸我崖掌门第五君的身份进入玄陵门,并且想避开所有仙门,自行寻找住处。恕尔,可以吗?”
恕尔瞪视着他,过了好久,说:“我只按少主吩咐的行事。”
第五君看了他片刻,低下头,默默开始换衣服。
恕尔直接转身背对他。
“都是大男人,没什么好避讳的。”第五君毫不在意地说,“虽然我理应十二个时辰都以女装自处,但毕竟晚上睡觉不舒服,索性还是换了。”
第五君换好睡袍,见恕尔还是背对他站着,如同躲着洪水猛兽似的,叹了口气。
“好了你转过来吧,我穿好衣服了。”
恕尔这才谨慎地转身看他,脸色还是很冷。
第五君施施然在茶台旁边坐下,“喝茶吗?”
恕尔冷淡道:“不了。若公子没有吩咐,我先退下了。”
“坐下。”
第五君漫不经心地洗茶,声音却带着威严。恕尔虽然不忿,但站了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这是淡古树红,不影响睡眠。”第五君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恕尔面前。
恕尔迟疑片刻,冷着脸坐了下来。
第五君举起自己的茶盏,对恕尔说:“你若是不信我,这茶你也可不喝。请随意。”他笑了笑,一饮而尽。
“恕尔。”
第五君直视着恕尔的眼睛,忽然俯下身一拜。
恕尔吓了一跳,屁股快要离开板凳。
第五君却保持着大礼的姿势,一直低着头,声音极尽恳切:“求你在最后一个歇脚处,助我离开。”
恕尔恢复冷静,一动不动地看着第五君,表情没有一丝动容。
第五君缓缓直起身子,见恕尔还是坐在原地受了他一拜,轻提唇角,道:“少主如今要接任掌门……派内要发生大事,”他把“联姻”二字咽了下去,斟酌措辞,“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要放在那上面,看着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只会掣肘。”
“少主从千金楼走前,曾与我约法三章,约好了放我自由。可他并没有对你们讲。”
恕尔的眼球颤了颤。
第五君垂下眼帘。他对于说服恕尔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事已至此,他必须勉力一试。
“我能活到今天,全仰赖为我牺牲的那些人。”
“恕尔,我身上已经背了七十六条人命了。”
清越的嗓音娓娓道来,蕴含着巨大的悲伤。
第五君眼里如同一片汪洋,恕尔被深沉注视的时候,灵魂都为之震颤。
“玳崆山邪咒过境的时候,玄陵门为了进山找我,死了七十二人。”
“我不听师父的话擅自离开灸我崖,想要回玄陵门,搭上了我师父司少康的命。”
“因为偶然得知司少康的墓是座空墓,我便执意去看,结果少言和云城……为了救我而死。”
“还有那个茶肆外死得无声无息的暗卫,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暗中保护我,他叫尚武,是不是?”
第五君的声音很轻很低,几乎与烛火的微小浮动在共振。他垂头望着茶盏,眼圈慢慢红了。
再抬头看向恕尔的时候,第五君眼里全是泪水,“我说是七十六条人命,但这仅仅是我知道的而已。兴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仍然有人因为我被堕仙杀害。”
“恕尔,我日日夜夜都想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玄陵门,却任别人送命。”
从提到少言和云城的名字开始,恕尔的下唇就在打颤。他那双像狼一样的上勾眼死死锁着第五君,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一毫在撒谎的破绽。
但是第五君是那么从容、那么笃定,没有一丁点的慌乱,而是缓缓流着泪,直视着恕尔。
并且告诉他说:“我本就是为了查清真相、复仇而来,与少主或是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始作俑者,然后结束这一切。”
恕尔神情激荡,而第五君泪痕都不拭去,坚定地望着他:“我不能被少主关进玄陵门。恕尔,求你帮我。”
第五君心跳飞快,在茶海下的手攥了起来,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套,极尽恳求地望着恕尔。
“我凭什么帮你?”恕尔的声音像是雪地里的刀锋。
第五君拿起一方手帕,潦草摁了下眼睛,轻笑:“要来不及了。”
“什么要来不及了?”恕尔立刻慌神,声音都大了许多。
第五君听对方口气便知自己胜券在握,便缓慢地倒了杯茶,喝了,垂着眼睛说:“玄陵门要如此紧急地操办大事,是为什么?”
恕尔的瞳孔骤然一缩,一段时间以来愈加沉重的气氛、愈加繁重的信息往来在他脑海里浮现。
一个门派的掌门接任大典一定是计划周详、安排完备的,小门小派恐怕都得准备一年,更何况是蓬莱仙岛仙门之首的玄陵门。自从四年前玳崆山上掌门齐冠身殒后,少主齐释青本应料理完丧事就筹备接任掌门,但一拖就拖了四年。
如今少主突然决定要接任掌门,时机非常仓促,大师兄玄一带人回去准备大典事宜也不过是中秋节前后的事。
恕尔紧皱眉头,看着第五君——小齐公子还在这儿不紧不慢地喝茶,还不知道另一件大事也同样仓促——少主的婚事,竟然定在了掌门接任大典的三天后。
一切都太紧急了,像是权宜之计。
第五君将恕尔茶盏里的冷茶倒掉,又换了一杯热的。
他低着头,不咸不淡道:“之所以玄陵门要这么急,是因为堕仙逼得太紧。若我没记错,玄陵门一直算到的下一回邪神异动,就快了吧。”
恕尔肉眼可见地肩膀一震。
自从玳崆山之乱以后,玄陵门对邪神异动的推演愈加重视。而他们算到的下一次邪神异动,无一例外都是业障极大,血海滔天,牵扯上万人命。
若非情势所迫,少主想必也不会如此急切要接任玄陵掌门,并且与斧福府联姻。
第五君莞尔一笑,不说话了。
恕尔瞪着他,却见第五君朝茶盏努努嘴,脸上泪痕早就干了,眼睛亮晶晶、笑眯眯的。
“我们到达玄陵门,紧接着就是掌门接任大典,玄陵门派内到时会忙成一团,而其他仙门齐聚一堂,无人分心追查堕仙。”
“如若邪神异动真的临近,我才是唯一的变数。我没有生辰八字,无人能算得了我的人生。而且没人见过灸我崖掌门第五君,齐归又是个死人。”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所有人。”
第五君话音落下,如同撂下一块惊堂木,一切都成定局。
“喝茶吧。喝了茶,你就帮我,放我走。”
恕尔胸腔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他盯着第五君笃定的神情,眼前浮现起少言和云城的尸体惨状,终于举起了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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