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铎一边嘴硬地念叨「我不勉强,真的没事」,一边闭眼撒手,说自己有事还得看邢慨做的表,用堪比机甲点火起飞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可「共处一室」这种话不是说说而已,他今天才发现电脑的屏幕居然能像镜子一样反光,会一清二楚地照出来身后的人——虞知鸿坐在床上,把刚刚拆到一半的被子拉到腿上,继续剥开被套。
顾铎看得连开机键都忘了摁,脑海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开始飘起不合时宜的奇怪念头。
“虞知鸿怎么弄了这么久?”他想,“不止弄得久,怎么被子也拆了半天还没拆完,好像在给人脱衣服一样。我昨晚是不是也盖的这个被……不是,我想什么呢!”
屏幕上的虞知鸿忽然抬起头,叫了声:“顾铎。”
“诶?!”顾铎的屁股差点都坐不住了,从凳子上弹起来,“啊?怎么了,你叫我?”
虞知鸿说:“你的电脑一直没有开,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顾铎听到前半句,只觉得自己被抓包,差点想好了怎么梗着脖子硬倔;听到后半句,大起大落地忍不住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人家明明是关心——而且他就发个呆,有什么可抓包的?
“没,没有。”顾铎道,“我睡得还行,你呢?我睡相不好没踹着你吧……等等,我看你刚才好像挺不舒服的,我真踢你了?”
他越说越感觉不对劲,又一个冲刺回到虞知鸿面前。
虞知鸿正好伸手搭在他肩上,借力站起来,单手抱起叠好的被套和床单:“没有,你睡觉很乖。”
顾铎被「很乖」两个字一砸,登时目瞪口呆,僵硬无比地带着虞知鸿走到阳台上,眼看他把刚刚的睡衣睡裤和床上用品都放进洗衣机,又拿出牙具来。
“不习惯我用洗衣机清理这些么?”虞知鸿循着他的目光看回来,问,“抱歉,那我……”
“没有!”顾铎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闹得脸红脖子粗了,尴尬得差点想立马换个星球生活,“我就是怕你……怕你站不稳,那什么,你没事我就回去了。你——好好洗漱,刷牙洗脸,需要帮忙随时喊我!早安!拜拜!”
虞知鸿目送这人球似的一溜烟地跑走,哭笑不得地做好口腔清洁后,撑住洗漱台,一步一挪地往浴室走去。
——他的本意不是让顾铎尴尬得冒烟,而是真的不太舒服了。
顾铎面红耳赤地滚回屋,这一次真的打开电脑,整理起表格……就是没一个字能看得进去而已。
在当下的科学技术发展水平来说,人的寿命能够达到一百五到一百九十年这一水平,主要是被延长了中年时期。他人生的前二十来年,从没这么尴尬过;而他人生未来的一百三四五六十年,顾铎觉得,可能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了。
万幸虞知鸿这个人还行,顾铎想,至少在这么个人面前出丑,应该不会被传出去?
然而他刚刚这么想着,浴室里就传来一声脆响——
响的是花洒下边挂的喷头,被拽得掉在地上;而扯着喷头连接管的虞知鸿,则险之又险地靠在了墙上,才没摔倒在地。
而且,尽管顾铎说不出来具体的原因,但他看得出来,虞知鸿是不对劲的——比起昨天和刚刚的状态,就洗了个澡的时间,他显然更像之前那种木然而迟钝的情况。
只要看一眼,无论是尴尬还是那不明显的迤逦,都顷刻荡然无存了。
折腾了好半天,没想到,两个人还是闹得坦诚相待;只是真到这个时候,反倒连面红耳赤的功夫都不剩了。顾铎冲进浴室里,略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人,摸了一把头发又摸了一下身上,没有泡沫,于是摘下旁边的浴巾把虞知鸿裹了起来。
裹完以后,能感觉到这人放松了些,顾铎才有心思说:“你洗澡怎么也不告诉我,摔着没?能不能走?”
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扶着虞知鸿回到床铺上,迟疑地问:“你……用不用去校医院?”
虞知鸿没说话,摇了摇头。
“那你有什么不舒服么?”顾铎不放心地问,掀起了浴巾盖在他腿上的一角,“你之前……嘶,这是怎么回事?!”
他之前没在医院一直陪同,不知道虞知鸿到底摔倒的那里,只是看到这人右脚踝上简单缠着的绷带,猜也是刚刚包扎的,而且多半不严重。可是随着浴巾被掀开,露出了上边的膝盖,在这里有一处看上去非常新鲜的伤疤,还有着缝合的痕迹。
顾铎能够确认,这个人此前浑身上下都没有过明显的疤痕;而如果是前几天在校医院做了缝合,且不说医生肯定要提前说一声,看这愈合的情况,就不是一两天能做到的。
“你……”尽管不合时宜,或者无论什么时宜都不该问,顾铎还是忍不住地说,“虞知鸿,你是不是在家受过很严重的伤?你到底做了什么治疗?”
星期日的寝室区没几个人早起,七八点钟也只听得见零星的人声。
倒是鸟起得非常早,赶着去食堂蹭完第一波厨余垃圾,饭后落在窗口的树梢上,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就那么一窗之隔,外边晨光初熹,欣欣向荣;里边安静得要命,只有时钟滴答。
虞知鸿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疤,拽着只有芯没有壳的被子挡住。顾铎见状,去帮他拿来一套睡衣……他稍犹豫那么一下,还是不太好意思动人家的内裤,鉴于不拿也不好,只能闭着眼睛拽出来一条。
虞知鸿依旧沉默,接了衣服穿上。
顾铎不好盯着看,背过身坐在床边。
平时大家用随身的电子设备比较多,谁也不看屋子里唯一的钟表,不知道什么时候,表盘被摆成了朝向墙壁。他无从判断时间,所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虞知鸿说:“我——”
“我想起来了,你昨晚是不是提过这个?”顾铎飞快地插嘴,“我也不是打听你的事,就是不放心。你要是实在不想细说……”
顾铎顿了一下,没善解人意成功,还是说,“算了,就算你实在不想说,我也还是想问。你现在这样子,你自己找个镜子看看。好吧,倒是不难看,反正我看着都替你难受。”
说着,他伸手挽起虞知鸿的裤子,还给出个章程:“前两天听课,老师说要是到了非想问出个结果的时候,就一个个详细点提出问题。这样,你先说,腿上这个怎么回事?”
顾铎还不太像样地「威胁」道:“你要是不说——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大不了我拍照问凤凰去。我用完就删,你别照片都不让拍啊。”
虞知鸿说:“凤凰关机了。”
顾铎心说怪不得半天没听这小智障胡咧咧,曲起手指点了点虞知鸿的小腿:“先解释。”
虞知鸿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说:“摔断了,注射过加速恢复的试剂,已经愈合了。”
顾铎信不过地用手去碰,想检查一下,却被虞知鸿捉住手腕,“别动。”
“你说已经没事了,”顾铎道,“是不是还没好利索?”
虞知鸿回答:“伤口好了,只是会疼。和我其他的反应一样。”
顾铎定定看着这一道蜿蜒崎岖的疤痕,又很不「室友」、也很不「兄弟」地问了第二个不太合适的问题:“你是不是和家里关系不好?之前放假也没回家,回去一趟,折腾成这样。你要是回去不舒服,要不干脆以后就别回了,我——”
他说到这里,话语戛然而止。
让虞知鸿别回自己的家,然后呢?跟着他走么。
跟他北上,去他从小住的地方;一路别坐飞机,赶在一放假的时候就买火车票,原始一点的那种,吱吱呀呀摇一天,没准能看到地上的绿植一点点掉叶子,然后被白雪覆盖;然后来年的春天再坐火车回学校,又能看到冰雪融化,枯树发芽。
可是顾铎没能说出口,就算他之前开玩笑一样地和不少同学聊起过这件事,绘声绘色讲雪仗是怎么打的、狗拉爬犁坐着多好玩,他也对虞知鸿说不出来这些话。即便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对虞知鸿和对别的朋友有哪些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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