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料到他不肯要,倒也并不意外,只道:“这是糖葫芦,镇上过年时小……都爱吃的零嘴儿。外面一层是甜的,里头的山楂倒有些酸,你不嫌弃的话,不妨拿去尝尝。”说着,便将那竹签儿插在地上石缝里,自顾进门去了。
进得门来,只见一切如旧,连灯也未点。我取了从前在秋收堂用过的烛台,呵手点了起来。本想自己再打一条穗子,独自坐在那石桌旁清点了半天,寻遍了针线篓子,也没找到一条同色齐整的长络子。拿了几条杂色的拼凑起来,打了一半,隔远了一看,只觉花花绿绿的俗气不堪,实在无法匹配到叶疏身上。正自懊恼,只听身旁有人开口道:“你在干什么?”
我哪想得到他这时候突然回来,来得又如此无声无息,一惊之下,下意识便将手里的半成品紧紧捂住,结巴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师尊……怎么样了?”
叶疏道:“刚才已经醒了,吃了药,又睡了。”
我欣喜道:“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见他目光落在桌上玉瓶中盛开的一枝红梅上,忙道:“这是我从秋收堂采来的,若是……若是放在这里不合适……”
叶疏道:“合适的。”说着,伸手将我牵起,问道:“师尊说今天山下过年。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被他握住了手,竟恍神了好一阵,才摇了摇头,道:“我呆在这里就好。这时太晚了,他们也都回家去了。”
叶疏垂眸看了我一眼,忽道:“外面下雪了。”
我上山时,风中已带了些刺骨之意,确有下雪之兆。闻言忙跑到门口,果见满天细雪飘飞,地上也落了一层绒白。一时心中欢欣,几步来到院中,用手去接那纷纷扬扬的雪片。只是那雪实在太小,未及落到手里,已经融得不见了。
只听叶疏在我身后道:“你要捉雪,我带你去。”
我只觉腰上一紧,足下竟凭空生出一朵奇丽的六角冰花,乘着我与叶疏,缓缓离开地面,飞往细雪中的无尽高天。
那冰花飞过云何洞天与四象殿,飞过举行天门大典的竹林与千道石阶,飞到了不空山更高处。我只见地上的屋舍越来越小,最后连山峦也只剩一脉云雾叠嶂的暗影。雪花纷纷如雨,仿佛都往我头顶急落,样式也大了许多。我伸出手来,想捕捉一片最大的雪花,却慢了一步,从我手指缝中飘飘转转地落了下去。忽觉脚下冰花下沉,却是叶疏见我失之交臂,带我追着那雪花而去。我再一伸手,便正正地落在我手心,光彩晶莹之极。
我捧雪在手,开心不已。才放在眼前细看,忽然鼻腔一酸,打了个大喷嚏。
叶疏揽在我腰上的手一紧,问道:“冷不冷?”
我摇摇头,“不冷”两个字才出口,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忙掩袖遮丑。
叶疏不再多言,驱动冰花从空中缓缓降落。我远远望见山中一处波光漾漾,似倒映着一轮明月。遂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水里怎会有个月亮?”
叶疏道:“那是恋月潭,门中弟子清修之地。”说着,穿过山中的细雪,带我落在那月亮旁边。
我见潭水旁生着几株古树,枝条旁逸斜出,此时都已落了一层白雪。于是踏上枝头,伸手在水中一捞,却无法触及那轮明月。
叶疏也随我而来,一身白衣如雪,足不沾尘地踏在那琼枝上,真如姑射仙人一般,令人莫敢逼视。
只听他道:“这月亮并非真物,是个计算一周天之内可达到最高法力的灵器。修士突破极限之时,月亮便随之产生阴晴之变。每升一层境界,都可到此计算一次。待最后道心圆满之时,月珠便消失不见了。”
我在芝兰台时便知道江风吟到过此处,却无缘一见,更不知作何用途。此时也似懂非懂,只想:“修炼到最后,月亮也没有了,那不是很可惜么?”
此刻雪轻如柳絮,坠入水面,一忽儿便不见了。我坐在老树枝头,见叶疏也来到身边,想到他今日凌虚御风,忍不住小声问道:“你又破境了么?”
叶疏道了声:“嗯。”旋即眉头轻轻一蹙,道:“我身受偌大愿力,非我之物,反为其累。如今难以分割,将来心法大成时,定要将之全部散去。”
我当日也受无性大师圆寂之力加持,只觉多一分进益也是好的,十分沾沾自喜。全没想到真正的天才之人,连旁人的赠予也分毫不取,生怕拖累了自己功法的纯正。一时惭愧起来,道:“……是。你……仙途辽阔,自是……自是不需要他人。”
叶疏抬眸看了我一眼,道:“你不与我一起么?”
我忽然一阵强烈心酸,几乎连胸口也为之撕裂。只见潭中月色近人,我与他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他带我捉雪,与我聊天,绝不会再对我的爱慕视而不见。与我从前每一个孤零零的除夕夜相比,与我在芝兰台、秋收堂夜里的无数次祈望相比,已经是美满得不能再美满。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如此酸楚呢?
我掩饰般擦去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轻声道:“谢长老说,我们的婚期要延后几天。叶疏,你要是……你要是……无论往后延期多久,我都可以。就算你要取消,……也可以。”
第六十七章 你早点回来
叶疏静静地望了我许久,墨玉般的瞳孔中映着雪光月色,竟令我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他的声音也像是琼玉撞落在碎冰上:“为什么这么问?”
我凝望他艳丽无双的容貌,胸口那针刺般的痛感越来越浓,明知有些话说出来必死无疑,仍止不住地往万丈悬崖下纵身一跃:“我觉得……你不需要我。你往后漫漫长路,有没有我在身边,都……”
叶疏打断道:“我需要你。”
我一句话问出来,已觉万分后悔。听他回答得如此急切笃定,身上忽然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将头深深靠在了他肩上。
叶疏伸手抱住我,在我脸颊旁轻声道:“师尊对我恩同再造,谢长老他们见他伤势危重,恐我难以兼顾,才有此一问。在我心中,早就把你当成了惟一的伴侣。你若因此不安,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吕祖像前合籍,滴血为誓,心魂相系。”
他双手收拢,将我抱得更紧:“夫君,我需要你。”
我听到这一句,再也忍受不住,泪水一涌而下。从眼中看去,连水中的月亮也仿佛晕开了一团朦胧之色。只觉叶疏修长的手指不断替我拭去泪痕,我在细雪与月光中痴望他的红唇,如失了神一般吻了上去。
次日一大清早,我们一同前往四象殿拜见师尊。方外不问俗事,山上亦无半点过年的气氛。青霄真人精神虽不比以往健旺,倒比前日所见好了不少。见我来了,还特意让小道童给我拿了一个小小红包,又问起我二人的婚事。正好有壶山弟子进来送药,师尊被人搀扶起身,口中笑道:“我这老头儿学艺不精,倒牵累了一对爱徒的美事。没奈何,只好豁出这张老脸,到天机阁去讨些漂亮绸子来,算为师给你们赔罪,如何?”
我见他袖口中露出的手腕干瘦之极,与他意气风发时相比,确已露出衰老之态。一时心酸不已,深揖道:“弟子小小琐事,不及师尊金体万分之一要紧,令师尊三番两次费神,已是极不应该。师尊这么说,实在折煞弟子了。”
青霄真人在我头顶轻轻一拍,笑道:“是了,我们随云向来是最懂事的。你和疏儿情好绸缪,原是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只是早一日完婚,总是少了一桩心事。”又问了我几句心法修炼进展,才被人劝着歇息了。
我们方告辞出门,只听藤架上沙沙有声,一个闷闷的声音唤道:“叶疏,叶疏!”
我止步回头,见一个金黄的葫芦高悬在枯叶之间,向叶疏道:“你且留下,还有些事须与你详谈。”
叶疏眉心一动,应声而去。我看着他雪白背影,心口那熟悉的撕裂感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由叫道:“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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