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已想好如何开口,但肌肤与他一触,泪水立刻就不争气地淌了下来,说话也全然没了章法,只是流泪抽噎道:“叶疏,对不起,我……我是……”
“炉鼎”二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一时心口都痉挛起来,只哭道:“我配不上你。这个……这坠子,你拿回去,给……给别人罢!”说着,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死命狠下心来,便去解腕上长相思的绳结。
叶疏按住我的手,语气仍是那般平静:“你是我的道侣。答允我的事,不能反悔。”又握起我的手腕,挑起长相思的绳结,向外突然一拔。
他现在境界我虽不甚知晓,但当日带我凭虚御风,想必已在化神之间。蒋陵光便是化神后期,随手一挥,山木尽摧。我只觉他全身冰雪灵息沛然而发,大惊失色,下意识便去抢那坠子。
却见叶疏一拔之下,长相思纹丝不动,连我的手也分毫未损。他这才将手收回,向我道:“何况它认主。一戴上,就取不下来了。”
我从不知道如此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竟比世间一切海誓山盟分量更重。一时感激万状,又羞愧难当,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不多时,师尊与几名长老、堂主也来探望。见我要起来见礼,忙道不必,又亲自坐在我床边,叹道:“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之事,我都已知晓了。你大师兄……”
我一听到这三个字,便觉一阵强烈反胃。师尊并未发觉,继道:“……说当日家族阵法动荡,请你前去助阵,却未曾想灵息异变,竟将那魔头引来。萧越身受重伤,已回他兰陵家中休养去了。”说着,屈指捏了个诀,语气甚是沉重:“他这番现身,倏忽来去,竟然无迹可寻。棋盘真人一时无法联络,青城山应长老与我等连夜赶到封印魔种之地,勘探之后,只见此景。”
一阵灵纹波荡,冰室中已浮出一面留影,但见影像中雪峰连绵,分明照见一处破败的道宗大殿,一张沾满血迹的匾额也被人打烂了一多半,只依稀辨认出一个“清”字。继而画面一晃,曲曲折折,不知何时已进入一个玉石洞穴,洞中尽作琉璃光彩,隐约可见一角柔软裙裾。先前在释迦寺封印魔种的那面黑白棋盘斜斜置于空中,仰头望去,却是持在一双玉质纤纤的手中。再仔细一看,只见那棋盘上已多了一条鲜血狰狞的裂缝,其上的“万劫不复”局也已被打得稀烂,黑白棋子崩落一地。
白无霜凝目望去,眉心紧蹙,道:“这裂缝……不似人为,却似长尾之属猛力拍击而成。”
青霄真人喟道:“正是。棋盘真人算准了魔教众人定会上天入地寻找孟还天,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之镇压在满门罹难的三清观下。谁曾想百密一疏,竟忘了孟还天手中那条蛇杖。那杖头魔蛇在昆仑雪山下沉埋多年,不想嗅觉灵敏至此,穿破重重法阵,竟将魔种释出。魔种出世之初,别无选择,只能就近寄生。妖兽之流,灵智有限,属于下下之选。孟还天此番寄生蛇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忆及当日殿中景象,那肉瓣扭曲蠕动,果然与蛇类有几分相似。想他正是寄生之初,亟需提升功力,这才循灵波而来,意图采我鼎气。只忍着恶心回忆片刻,已是浑身冰冷。
青霄真人道:“据萧真君所言,孟还天入阵之后,遭遇重击,不知往何处洞穴养伤去了。如今苍炎魔教也已知悉,白空空已准备召唤四境魔修,前往极焰魔窟共举大事。蛇魔虽不比他以往的寄生之躯可怖,却从此成了龙头核心,远非白空空之流可比。到时群魔大举,又不知要如何作恶了。”说着,一贯清矍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苦涩,摇头道:“……孩子们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眼看又要到头了。”
我见在场人人脸色凝重,心知危机已不可逆,反将我兀自一人的愁绪冲淡了几分。听师尊最后这句话,便如乱世中一力照护家人的慈父对小儿女们的爱怜之语,何曾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得道仙君?想到萧越被孟还天揭破之前,还妄图挑拨离间,引得我如今杯弓蛇影,竟对旁人暗生疑窦,只当人人和他一样,对我别有所图。其实只要动一动头脑,便知荒唐可笑。青霄门已是威名赫赫的中原第一宗门,师尊是名满天下的一代道尊,早已入大乘之境,距渡劫飞升只在旦夕之间。叶疏更是不世出的天才,再有眼无珠之人,都看得出他日后必定功德圆满,升仙入圣。譬如穷家小子,常为了一块金子争得头破血流。但若一个人早已坐拥金山,又要你这几两添头作甚?
思及此,不禁又悔愧欲泪,颤声叫了句:“师尊……”喉中一阵枯涩,再也说不下去了。
师尊这才向我与叶疏看来,眼中方露出些许喜慰之意,道:“虽前路未明,我两位爱徒的婚姻大事,可不能受半点委屈。尤其是这一个,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有今日。日后成了亲,叫叶疏给你多买些糖吃罢。”说着,便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心中一阵温暖,泪水如雨而下。怕旁人看见笑话,只赶忙背过身去。
往后几日,果然有多位司管和合、正缘仪礼的管事师叔伯过来,交代我诸般流程,又详细询问了许多细处,如传信香云自何而起、至何而止,宾客如何入座,赞礼如何吟诵云云。我嘴上惫懒回答,应对也无甚精神,虽知件件都怠慢不得,偏偏提不起劲来。别人才一出门,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独自呆呆发怔。见各堂各部送来的大小簿子堆积了半尺之高,只觉心烦意乱。忽听院中又有客来,心中一万个不想起身,却也只得出门迎接。抬目看时,只见来者青袍板正,冠履一丝不乱,却是李杨青。
我忙上前奉茶,又问他棋盘真人之事。李杨青双手端端正正捧了茶盏,尚自未饮,听我问起他师父,便将茶放了下来,规规矩矩道:“已找到了。师父下山追皮影戏班子去了,昨日才有回音。”
我一怔之下,只觉这确是棋盘真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但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更是叫人忍俊不禁。只笑了一下,想到心中之事,便又敛了回去。
李杨青饮罢一盏茶,客客气气地放下茶盏,向我道:“江道友释迦寺前那一剑气势如虹,惜于留影石仅有一方视野,许多精微之处难以参详。此次来是想请江道友当面试演此剑,不知是否方便。”
我此时全无演练剑法的心情,却不好令他失望而归,只得连声应允,将腰间一霎雨解了下来,立在青岩小院之中。试出几剑,皆是拖拖沓沓,疲软无力。在他面前我倒不怕丢人,只收剑道了声:“……抱歉。”
李杨青略作思索,从院角走到我面前,道:“道友当日对阵天魔解体,气势也未逊色半分,今日却十分手软心慈。如将我想象为敌人,想来应有不同。”
我知道他于剑道向来有过人的执着,从他剑名“断水流”便知端的。一时也无他法,将一霎雨对准了他,阖目想象敌人形貌。脑中忽忽而过好几人,都觉不甚仇恨。突然之间,一袭黑锦长袍直直浮现在脑海中。一个喑哑含情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如蚂蚁触须在我耳孔中轻轻摇晃:“江郎,你叫一声亲亲好老公,我就让你……”
刹那间,我怒潮大盛,一霎雨上青芒爆长,一剑刺出,宛如夏夜雷霆骤雨,惊透人间好梦。
剑意渐落时,只见院中淅淅沥沥尽是水意,空中仍有雨丝斜斜飘落,只余李杨青脚边一圈白地。
我暴怒之后,心中更空,垂下了剑尖,道了声:“……见笑了。”
李杨青鬓发沾满水珠,布鞋也已濡湿,闻言却只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道友剑术精绝,为何面有忧色?”
我颓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我给你拿些毛巾来。”
才转身几步,李杨青忽从后道:“江道友,我也有一招剑法,请你品鉴。”
我驻足回头,见他将长剑立起,行了个最标准的起手礼,这才身随影动,一剑逸出。
我头一次见这位青城山大弟子使剑,竟不见如何提步动腕,剑意已迫人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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