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手中一笔珍重地写毕,开口道:“请进。”
萧越推门而入,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笑道:“广叔他们催了又催,非要我送些糕点给小郎君,实在推托不下,只得上来讨嫌了。他们还说……”说着,自然而然便来到我身边,问道:“……在写什么呢?”
我也坦然道:“在写一幅字儿。他们还说什么了?”
萧越眼角一弯,道:“我劝他们莫白费力气,这些鲜花糕饼,如今怕是不合我们江师弟的口味了。他们却说,收不收下,全凭小郎君做主。送与不送,却是他们自己的心意。”
我忽然有种荒谬之感,只觉他并不止是他,倒似受着另外两个人孤注一掷的期许而来。当下一笑,向门外两名一左一右持剑而立的黑衣人望去:“他们许你四处乱走么?”
萧越有些无奈地一笑,倒不见消沉,反向我走近了一步。从前见他时,总有些天生的仪仗。如今手脚皆缚有捆魔索,身上穿的也从锦袍换成了囚衣,甚么宗门首徒、世家少主的名头,剥夺得一个不留。他此时此刻,倒显出不一样的风华来,只望着我道:“原本以我犯下的大错,就地格杀也是轻的。只是谢长老他们也算手下容情,说我最后自毁境界,与孟还天余息两败俱伤,终是护持住了一点道心。如今魔境已经悉数荡平,我亦已跌落金丹之境,纵有万一,也再难作恶了。到时一同发落到大荒之地,服刑三四百年,再回中原,终生忏悔赎罪。”
我听到最后,也不由露出笑容,道:“是么?那就太好了。”
萧越眼眸发亮,连身上的捆魔索也一闪一闪放出光芒:“你也觉得这样好么?”
我与他离得极近,让他眼底映照我柔和带笑的面容:“是啊。我已向你父亲提过亲了,等你一出来,就与江雨晴成婚。反正年深寿永,三四百年,也不过一霎眼罢了。我答允了江雨晴,要送她一套漂漂亮亮的喜服。你新郎官的礼服,若无别人做,也可由我这穷光蛋的师弟代工。如今我多的是辰光,再也不怕浪费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萧越整个人如同忽然熄灭了一般,良久,喉咙深处才发出一阵灰烬般的声音:“你……叫我去娶江雨晴?”
我失笑道:“我如何能驱使你,娶与不娶,都凭你自己愿意。江雨晴当年换血后,仍然性属火灵阴体,与你灵质正堪匹配。何况你二人一个本元受损,一个修为跌落,如能双修共进,比之一人漫漫独行,又不知要轻省几多。江雨晴自然并非你意中之选,她对你的痴心热望,其实也早已消磨。不过道侣之间,原本也不必有情的。”
萧越面孔上已无半分血色,听到末尾一句,竟又惨白了几分:“你……明明知道我对你……”
我微微一笑,指窗外道:“我知道。大师兄,你看!”
萧越机械地抬起头来,待他看清外面景象时,瞳孔仍不由自主地扩大了。
只见那深红昏暗的天空,从我手指之处,夜幕渐渐褪去,白昼重新显现。天光越来越刺眼,比最鼎盛的白天还要明亮,照透了世间一切黑暗,连山道苔藓的背阴处都照得发光,一时蛇虫扑簌,蝙蝠扑喇喇地惊飞远去。天上星光,人间灯火,尽数隐没在这盛大的光明中,再也瞧不见了。
我垂下手腕,向纸上写尽的字看去,柔声道:“大师兄,从前你送过我许多美丽的物事,暗夜之中看来,件件都有光彩。我那时见了,心中也十分欢喜。只是天亮了,那些都用不着了。”
萧越极力笑了一下,神情却似要哭出来:“原来我……我的江郎,已经这么厉害了。”
我也不禁叹了口气,道:“是啊。我的这门功法,名叫无情道。自我杀夫杀母,世间万物,在我眼中再无奥秘可言。纵然是全盛之年的孟还天,也抵不住我轻轻一剑。当日你自毁境界救我,其实大可不必。我这具肉身,这副皮相,在你们眼中,或许有些不同意义。但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万物之一。即便在屠仙鲸肚腹中,与脓血污秽一并消融了,化作露水,化作天边的流云、青草上的光辉,那也好得很啊。”
萧越低头许久,再看向我时,双眼已经通红,声音已抑制之极,却仍似带着颤音:“当初我以为你骗我,对你好生无礼,强上了你,还伤了你的眼睛。你……”
我看着他湿黑的睫毛,歉然道:“大师兄,我一点也不怪你。”
萧越脸上肌肉颤动,竟而大笑起来:“无情道……原来这就是无情道,好,好极了!我说叶疏怎么突然大发善心,让我与你见面。原来他们早就试过了,个个头破血流,只有我一无所知,还在这里丑态百出,大梦不醒。好,好,好,他是假无情,你是真无情!……”
他灵息动荡之下,身上捆魔索条条紧扣入肉,英挺的身躯也被缚得古怪扭曲,难以直立。门口黑衣人将他押下去时,他模样已狼狈不堪,连头颈都歪向一边,却朝我挤出一个笑容,道:“……我要是再上你一次,会怎么样?”
两名黑衣人均露出如临大敌之色,显然认为他这句话问得魔性不改,大为不妙。我指尖一拂,将他们这段记忆抹去,走到萧越面前,平静道:“也和从前一样,被你抚摸,身体会变软,会喘息,也会射精。只是没有用而已。”
萧越目光如刻骨般看了我许久,终于苦笑一声,随他们下去了。
只听门口传来啪、啪叩掌之声,却是柳唱倚在门上,拍手赞道:“随哥如今这番妙境,尊称一句超凡入圣,亦不为过。冯雨师一生苦苦求索,要造什么极乐世界,要人人心中平和欢喜,再无烦忧。那时我们骂他妖言鬼语,疯疯癫癫,如今看来,竟是你真的做到了。”
我微微一笑,道:“三千大道,本就是殊途同归。下次与他相会,倒不寂寞了。”见茶炉上水已沸,遂沏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
柳唱哂道:“那有何难?他现在就在那小银盒中,活蹦乱跳得很呢。前日我在极焰魔窟收拾破烂时,他还一唱三叹,夸奖你那位大师兄心思缜密,一间转生密室造得四角周全,若是由他老人家亲自操持,放入魔种,必能一举成功。可惜雁荡山早就被那群老牛鼻子里里外外扒了个遍,掘地三尺,也不见魔种所在,怕是早已归尘化土,尸骨无存。何况孟还天那些老部下,如今死的死,灭的灭,魔宗一道,几近衰竭。它再想借尸还魂,另起炉灶,那也是没本钱的买卖,难办得紧了。”
他口中说话,便抬脚走进屋来,上下端详,品评一番。见纸上写得有字,也兴致勃勃地伸头相看,念道:“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不错,当年我把这山前山后摸了个遍,正是鸟不拉屎,一穷二白,空见几片白云罢了。不过随哥,你这笔字,倒比当年强多啦。”
我含笑道:“多谢。”
柳唱轻车熟路,寻了个地方坐下,放下茶盏,遥望窗外,感慨道:“随哥,从前你常来这山上,与我做伴儿。年轻时手脚便利些,后来老了,少不得有些风湿疼痛,又瘸了脚,越发地不好走了。我看在眼里,好不怜惜,特特地采了几窝老蛇,替你泡了一大壶蛇胆子酒,好叫你路过北山腰那一程时,有力气拄起拐来,多看你心上人几眼。我见你白白受尽人间情苦,也曾暗自发愿,望你早日解脱。如今你当真跳脱情海之外,我实在该替你欢喜。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些怅然不舍,只怕是真的老了,也未可知。”
我也随他望去,只见天光褪去,暮色深浓,对面不空山的青岩小院也望之不真了。遂也不再看,只向他道:“唱哥,我心中一直很感激你。”
柳唱哈的一笑,起身道:“我不用你感激我。以后当了神仙,多发些善心,保佑我少挨几口蛇虫蛰咬,我就千恩万谢了。”背朝我挥了挥手,施施然下山去了。
自他离去后,青霄门连下了十多日的雪。归梦峰大雪封山,青崖路断,再不见一个人来。我在山中独坐,偶听天台上传来怨诉之声,恸哭之意,又隐隐听见许多人来到江雨晴身边,出声道喜。只是那庆贺声在陶师兄的考召科仪诵唱之中,伴随“典狱”“枷起”种种判词,似乎也并不如何尽情。桩桩件件,从我身边轻盈流去。待我再张开眼来,步出门外,只觉归梦峰上下一白,宛如一幅画般。连山道中的石头,仿佛也失去了颜色。茫茫细雪之中,惟有一道凝霜般的目光,从对面不空山一处我曾张望过千百次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向我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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