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那铁甲人重铠之下,胸部微微隆起,心念一转,一摆短杖,冷声道:“原来师兄又讨了个厉害夫人,怪不得精神见长,可喜可贺!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就祝师兄这一次善始善终,莫重蹈了覆辙。”
波蟾眼角重重一跳,恨得牙关紧咬,却不敢再对我轻举妄动。见那铁甲人还楞楞站在那里,气不打一处来,将掌中几只朱红小蝇狠狠搓磨数下,那铁甲人登时全身剧颤,双手不住抓抠头皮,在地上乱磕乱撞。
我不再理会,重新挑了一处清净地方坐下。经此一乱,周围之人敬惧更甚,不但与我离得远远的,连先前打量叶疏的下流目光也悉数消失不见。
其后又陆续有人进来,愈发将洞窟内挤得无处落脚。我见其他人虽成双成对,但显然尊卑有别。一方或立或坐,另一方无论是男是女,不是依偎在怀,便是匍匐在脚边,十分柔媚恭顺。我心中不禁暗暗皱眉,虽知鬼修吸取坟墓阴煞为食,最是尊崇强者。不论师徒、夫妇、父母、子女,相处都如主奴一般。但亲眼目睹,仍是令人不适。忽然腿上一沉,叶疏竟也放软了身子,轻轻伏在我膝头。
我全身一僵,一条腿登时伸得笔直,再不敢稍动。只见门口一名鬼首领带了许多小鬼,一一对照名单之后,便将一条绳坠交予各人。我见那坠子平平无奇,便随手挂在颈中。
须臾诸事停当,洞门轰然关闭,洞顶不断上升,一颗花斑诡异的魔珠,便浮现在天顶之上。旋即一阵隆隆巨响,十座面目狰狞的雕像从石壁中移了出来,填入原本凿空之处,严丝合缝。只听诸人惊叫道:“十殿鬼宗!”许多原本大喇喇坐着的鬼门之主皆站起身来,更有俯身下去,不断向其叩拜的。
我冷眼旁观,见那女子仍好整以暇地坐在地上,将自己遮得浑然一体,全无起身之意。我有样可学,便也老实不客气地昂起头来,岿然不动。
周围乱哄哄闹了一阵,一道冥冥之音从那天顶魔珠中传来,自称万鬼门下仆,来传阴门主口信:原来罗刹海底长年镇埋一座轮回宝塔,乃是当年魔尊遗留下的三圣物之一,其中煞意浑厚,恢弘无边。罗刹海茫茫阴气,取之不竭,全赖于此。三百年来,灌养冤魂野鬼不计其数。只是魔尊殒落已久,圣宝塔年久失修,逐渐力不从心。近年来万鬼门育养的鬼种,便多有犯上作乱的。前日一股失了心智的反贼更是胆大包天,竟不惜自爆鬼魄,疯狂冲击塔身。塔顶本已摇摇欲坠,遭此横祸,顷刻破开一个巨大窟窿。如不是阴门主他老人家见机极快,以他精纯无比的尸傀之力一手遮补,如今早已毁损,再也无法修复。尸傀虽可阻挡一时,但单靠他一人之力,终究不能久长。魔尊当年留下一方法宝,名唤吞噬骷髅,出于万古阴冰之下,强韧无匹,又可自行交融生长,原是修补塔顶的不二之选。可惜此物在当年道魔大战中也已碎裂成千百块,万鬼门寻遍天下工匠,始终不知如何融和。无奈之下,只好厚着脸皮,广邀各位鬼界能者,来替阴门主巡察万劫城阴曹十殿,想想办法了。万鬼门有求于人,自不会令各位空手而归。待修补大成之日,便将塔中供奉的九枚赋魂丹双手奉上。
这声音气若游丝,忽近忽远,一时如在天边,一时又直穿入耳孔。我听他一时沉痛,一时激昂,场中皆不为所动。惟有听到最后“赋魂丹”三字,人人眼中放光,贪婪之色毕露。许多人早已耐不住性子,一跃而起,询问如何计算、如何分配,一时沸然。
鬼修入门之初,必须散去生魂。虽可再凝实躯体,魂舍却从此悠悠荡荡,成了孤流独舟,无根之萍。炼至化境,自然也可夺人魂魄。但冤魂路苦,终不如这唾手可得的好处。那声音耐性极佳,一一作答。待众人归座,才一指头顶,道:“事不宜迟,便请诸位从十殿中择其一而入。塔力有限,每日巡察皆有定时,望诸位牢记在心,切切!”话音落地,十座雕像轰然开启,露出脚下黑洞洞的一张门来,众人各择其意,鱼贯而入。
我见人堪堪散尽,波蟾与那铁甲人也一同消失在官明王脚下,便与叶疏并肩朝寒冰地狱大门走去。忽听一声“大人且慢”,却是那女子从背后赶来,娇怯怯地向我道:“鬼丑大人,奴家丝丝实在无力自保,不知可否与大人同行?我这侍从没甚么其他本领,倒会一些粗使活计。我让他一路好好侍奉大人和……夫人,定让贤伉俪舒心如意。”
我听城门鬼卒唤她“九夫人”,对她又怕得厉害,心中早已不信到了十分。当下毫不迟疑,冷声道:“我向来不惯与人同行,夫人请自便罢!”
那自称丝丝的女子似乎有些失望,却不再多言。她身旁那清秀少年,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目送我二人离开,连面容都轻松了许多。
我第一次踏足阴曹鬼殿,心中极为忐忑。不料这寒冰地狱第一层实在无甚可观,除了同往此殿的鬼修之外,只余黑云沉沉,沙砾飞舞。一路无事,约莫三个时辰后,微光渐渐隐去。我抬头望时,见魔珠已经黯淡,忙紧走一程,见路旁墓碑林立,聚着十来对鬼侣。我搬开其中一块墓碑,便露出一具腐烂棺材。再暗中打量,见旁人皆是双双而下,也只得与叶疏打开棺盖,一并躺入其中。
这棺材极其狭窄,也不知旁人如何睡法。我与叶疏面对面躺下,虽然极力往后靠去,两人胸口、肚腹,乃至大腿、膝盖,仍是紧紧相贴。我屏息望去,只见棺盖漏下的光越来越弱,终于彻底归于黑暗。
我在暗中与他呼吸相闻,浑身都不自在,两手拼命挤拢自己,生怕与他多接触了一点。有心找几句话来缓解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然一阵淡淡气息拂上脸来,却是叶疏极轻地开口:“你今天太犯险了。”
我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事后想来,确是极不应该。听他此时提起,只得勉强辩解道:“他……辱人太甚,又是那么一副模样,我实在听不下去。我知道……你最讨厌癞蛤蟆,容不得他在你眼前聒噪。”
叶疏静了一瞬,道:“你怎知我讨厌癞蛤蟆。”
我自然而然道:“从前我对你……对你……时,你家那个剑侍,便……”
话到一半,突然哑口,心道我如何能提起这件事,已过去了多少年不说,倒像对他诉苦一般。一时讪然,忙硬生生掐断道:“我……我便知道了。”言罢,忙将脸对着棺盖,假作观看天色。
叶疏这一次却默然更久,才开口道:“……他不该那样对你。”
第三十九章 那是什么滋味?
我胸口一阵酸坠,想叶白驹从前对我虽然无礼,倒也不比旁人更坏。只是一想到他种种轻蔑嘲讽,皆出自叶疏默许授意,便如一锅滚油活活浇上心头肉来,道声惨痛也不为过。我先前故意对他口出恶言,做出张牙舞爪之态,也难说没有一丝对他作践别人心肝而不自知的悲愤。此时听他这一句轻轻的言语,心头血肉又已复生出来,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钝钝地“哦”了一声。
叶疏静静注视着我。棺木狭小,他与我相距极近,声音又压得极低,平日冰雪疏离之气大减,仿佛呢喃耳语一般:“他是我妈妈为我绘制的画灵,天生护主,永不叛离。画灵初生时心智闭塞,须主人悉心教导,才能懂事明理。后来……”
我鼻腔中忽然涌上一股酸楚,不愿他再叙说下去。
叶疏望了望我骨质眼罩下被化得阴狠血红的眼睛,顿了一顿,继道:“后来我妈妈死了,旁人不通穆家之术,他心智便永如六岁孩童,不辨真心假意。有时他护主心切,自行其是,也是我教导不善,望你莫怪。”
我早将叶白驹原谅了个彻底,连他这几句话也不忍听,慌忙摇头道:“我没有怪他,也……也没有怪你。”说罢犹觉不足,忙又续补了一句:“莫说他小小孩童,就是我……我十几二十岁时,也分辨不出旁人真心假意,闹了许多笑话。何况你母亲……那、那自然不能怪他的。”
叶疏与我眼瞳相对,缓缓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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