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喝令道:“退后!”袖中一道符诀激射而出,将那碎膜残片烧成灰烬。那冰镜也蔓伸出无数冰凌,渐次盘节起来,结成一个晶莹的牢笼,将那黄雾锁在中央。但雾气无形,终究不能尽收。只见那逸散开的黄色粉末纷纷落落,都坠入河流之中。霎时间,人人都闻到了一阵浓烈之极的气味,非兰非麝,如腥如香,直直冲入脑中,熏人欲醉。
众人忙掩住口鼻,屏息退让。只见黄雾落处,河水一瞬间化作乌黑,底下传来一声凄厉之极的啸叫,河面上阴风惨惨,森然可怖。
萧越冷冷立在河畔,右手按在诛邪剑柄上,只拔出短短一截,便见红光大作,嗡鸣不绝。他向众人摇了摇头,道:“煞气已深,难以挽救。贝师兄,你带人到闸门前截断水源,勿使其他支流遭受污染。城中枯水已久,须早做打算。”
几人领命而去,剩下的便七手八脚,救治方才吸入黄雾之人。我欲赶上看时,经过叶疏身边,忍不住脚步一顿,想对他道声谢。眼睛才望定他,便听萧越温文的声音在众人中响起:“江师弟,劳烦你过来看看。”
我只得匆匆过去,替人疗治。再抬头时,只见叶疏独自立在远处,将那冰雪牢笼收入掌中,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那黄雾阴邪极重,片刻之间已渗入肌理,侵蚀血脉。我费了许多工夫,才将几人身上阴煞除尽。刘参将听闻此事,忧色难掩,道是城中水源早已紧缺,如此一来,又要跋涉数十里引流,于军于民都极为艰难。敌军尚未去远,近日更是将一应辎重抛掷在扎营之地,向东南方向轻骑疾行,不知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那摩儿当日被叶疏一剑穿胸,重伤之下,竟也率部离营而去。一名副将啐道:“晦气,晦气!那摩儿那老狗裹了一身血绷带,瞧上去活脱脱像个僵尸鬼,偏还摇着旗子、铃铛,带了一支马队,就跟老光棍讨了个死老婆,急着去接……”
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了个结巴,颤声道:“……接、接阴亲一般……”
萧越斗然立起,问道:“先前周帝派遣河内守军三万八千人前往雍州支援,距今已一月有余,徐总兵那里却全无音讯。”
他一向冷静自持,此时眼中竟也浮现惊惧之色:“——这三万八千人,现在在哪里?”
只听一声骇然惊呼,从城楼瞭望台上传来。抢出看时,只见一名士兵跌坐在瞭望台上,手指前方,嘴唇不断颤抖。
我凝目远望,但见乌云变色,阴霾沉沉,天边黄沙尽头,一支面色僵死、动作划一的大军正向黑水城齐步走来。一团细粉也似的黄雾,就浮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上。
城中百姓见“尸兵”来到,人心惶惶,一时大乱。刘参将命人在城楼上架起火炮,朝天连轰数发,又杀了五六名带头闹事者,将人头高悬起来,这才将混乱平息下去。我见萧越他们并头谋划退敌之策,自愧帮不上忙,仍到淬炼池旁,催动离火珠吐息。正运功续力,只听身后有人叫道:“江仙君,想不到真能在这儿遇上你。”
我回头看时,却见周二牛搂了满满一手长枪短刀,把个肚子腆得老高,模样甚是滑稽。遂笑道:“是有好一阵子不见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呢?”往他身后望了望,问道:“……裴参军呢?”
周二牛嬉皮笑脸道:“仙君别人都不问,单单只问我们裴哥。这要让他知道,只怕今天夜里都睡不着了。”说着将手中兵刃一股脑扔在地上,便要往池中放入。
监工厉声喝止道:“每日冶炼皆有定额,岂容你想来就来!”向旁边两名卫兵一挥手,就要将他赶走。
周二牛抛个媚眼道:“大哥,行个方便,这不是急着用么?”说着将其中一柄脏兮兮的军刀提起,那把手上还缠着几条纱布,已握得甚是肮脏:“喏,看清楚了,这可是裴参军他老人家的独门宝刀,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他就要随刘将军出城杀鬼,正所谓:鸡屁股里面掏蛋吃,一刻也等不得了。且容老弟插个队罢!”
我听他满口俚俗,不由发噱,便将那把刀接过来端详:“裴参军要出城上阵?他不是文官么?”
周二牛嗐了一声,怪道:“仙君,我们裴哥武举人出身,当年雍州兵变大名鼎鼎的暴乱头子。徐总兵为了驯服他老人家,前前后后没少花功夫。你与他相处那么久,没听他跟你提过?”
我呆呆道:“没有。”回想裴参军一路陪我过来,不是打水端饭,便是铺床晾衣,连那床大花被子也是他亲自去借的,为此还受了人家大娘好一顿数落。想他昔日这般英雄,却受我差使,天天受这些窝囊气。一时心中歉然,再看他这把军刀时,见护手都已脱把,那纱布便是拿来作固定之用的。当下借了个烧红的铁砧子,抄起大锤,替他复原如初。
周二牛在旁看我运锤如风,咋舌道:“怪不得裴哥说你什么都会,今日总算是见识了!”
我谦虚道:“许久不打铁,有些手生了。”又捡了半块砂石,将刀上锈蚀之处打磨一新。
周二牛本是个嘴巴最闲不住的,不知怎地,在旁看我磨刀良久,却才憋出一句话:“……江仙君,你若不是仙君就好了。”
我忆及他当日病重将死之状,笑道:“怎么?吃了我喂的饭,这会却不认账了?”
周二牛却不接我的话头,反直愣愣向我道:“仙君生得这样美,性情又这样温存。我看那位叶仙君,还有新来的这位黑衣仙君,都对你十分倾心。我今日只替裴哥问一句,要是没有仙凡之别,他可有机会入仙君法眼么?”
我听他忽然提起萧越,脸颊没来由一阵发热,结巴道:“这、这个……”
忽而一声鼓角长鸣,从城门高处传来。
周二牛一骨碌跳起,道:“集合了!仙君,方才都是我胡言乱语,与裴哥没有半点干系。你只当我放屁罢!”说罢,从我手中接过军刀,便掉头向营帐跑去。
我忙叫道:“等一下!”匆匆从离火之力中取了一握,与我体内剩余灵息混合,尽数灌入那军刀之中。又嘱道:“敌人大半已不是活人,你……你转告他,务必小心。”
周二牛嘿地一笑,道:“等他回来,你自己和他说罢!”
我念及那黄雾厉害,心中牵念,城头观战之时,便着意打量刘参将乘坐的那部战车。只见一色黄衣轻铠,却认不清谁是谁。遥望远处乌云密布,三万大军压境,间有鬼哭之声。我方将士不过三千余人,列队而出,气势竟丝毫不减。萧越与一众同门亦驾乘战车,各持长剑,向敌军徐徐靠近。
忽见敌军阵中发出一声似惨笑、似哀叫的怪声,一只缠满纱布、木偶般的手臂高高举起,从左到右,极不自然地划了个半圆,停在一人头顶上。
刹那间,如木桩般钉在原地的大群“尸兵”,顿时迈开双腿,两手一前一后僵直划动,向前疾冲而来。
几名地灵根的师兄早有防备,在各自方位运力施术,将尸兵前方沙地一举截断,形成一条宽三尺、深五尺的壕沟,配合极为精妙。那尸兵果真无知无觉,直直地便向沟中踏去。萧越诛邪剑尖一指,数股风力相助,沟中登时燃起熊熊火焰。
他长剑出鞘之时,我只觉手上伤口猛地一跳。回想当天他在暗河旁拔剑时,也有同样感应。当下忍不住拿起手看了一眼,心想:“是我的血流到他剑上之故么?”
忽听一阵惊乱之声,从黑水城将士中发出。那排得一丝不乱的队列,似也有些动摇。
我极目望去,不禁从背脊上流下一道冷汗。只见那尸兵前排跌入沟中,被泥沙掩埋,后排竟不管不顾,便直接踩在沟中人身上、头上、脸上,继续往前扑去。后排再跌倒时,身后仍源源不断有人补上。这些尸兵全无知觉,身上烧得火人一般,仍如常爬行、跑动。如此填补数批之后,壕沟便不能再阻其前行。几名师兄原本还在不断补充新的壕沟,片刻之后,只见敌军中那条手臂颤摇了几下,斗然一个反折,连腕骨都几乎折了出来。那原本在沟底挣扎的尸兵立刻一个翻身,后腰反弓,脊骨悬弯,以一个绝非人能做出的姿势,从沟沿一折一翘地爬将出来。立定之时,或单腿撇折,或脊骨断裂,更有头颈断折的,皆面带怪笑,直直睁着一双眼,汇入尸兵队伍,向我方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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