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识物之力未开,但也分明感到,他正偷眼看我。大概怕我发现,看上一阵,又赶忙别过头去。
我阖目不动,只觉眼前渐渐亮得刺眼,周围的毒热又渐渐升起来,想是云都散了,太阳又出来了。脑子里转了一念,知道换个地方才好,却又懒得动。
忽然一阵风无端而起,带着渠中清润的水气,带着花香和暑热,吹过我刚出了些汗的身体,吹过我的脸颊、耳朵、头发,连我脸上的草帽也吹得摇摇晃晃,几欲乘风而去。
我情知这风是为谁而起的,虽于他不过举手之功,却不能再心安理得躺在那里。于是假意打了个哈欠,掀开草帽,坐起身来。
江风吟仿佛屁股挨了针一样,立刻也一跃而起,慌道:“我……我去挖……那个泥巴了。”
我心中叹了口气,道:“等一下。”
江风吟马上定住了,姿势极为僵硬。我只得绕到他身前,示意了一下他手臂上虫咬的红痕,道:“袖口太短了,找点东西扎一下。”
江风吟呆看着我,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左顾右盼好半天,目光居然落在了一卷麻绳上。
我无可奈何,解下腰间多缠的一根布条,示意他伸出手臂,给他紧紧缠在裸露的皮肤上。
江风吟低头看着我动作,那两道视线浓烈得几乎将我烫伤。许久,只听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沙声道:“我好想抱你。”
我向来知道他江大少爷是个毫无情调之人,但这一句也实在轻薄太过,一时几乎被他气笑,反问道:“你敢吗?”
江风吟立刻摇了摇头,将手一把缩回,掉头就跑了。
我一下午没理会他,临近傍晚,却又下起雨来。我把第二天要送的花都剪了下来,两手抱着花篮,冒雨走回自己住的院落。江风吟却赶了上来,两手张着一件黄泥斑驳的外衣,一语不发地替我挡在头上。
我心中有气,加快脚步往前走。江风吟一路跟在后面,一步也不落下,始终紧紧傍在我身边,给我挡雨。待进了院门,我几步冲进房间,看也没看他一眼,反手将门狠狠摔上了。其时满心怒火,将花篮往地上用力一掼,摔得花瓣乱飞。在桌前平息了半天,犹觉心火难消,仰头喝了好几口冷茶,忽然全身一震,心道:”我在气什么?“
门外雨声越来越大,砸在地下劈啪作响。透过窗格的缝隙,只见天色昏黑,雨雾茫茫,连树上才发的新叶也被打落了许多。
只听江风吟的声音从雨中传来,也已被雨打得一片模糊:“……我又说错话了,得罪你了,是不是?江随云,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个东西,不值得你原谅,不值得你多看一眼。你现在肯理我,是你人好心善,我正该谢天谢地,不能再奢求其他。一百年,一千年,只要你不点头,我连坐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可是我对你就是这么想的,我骗不过自己的心!我从前怕丢脸,怕跌了面子,怕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现在我都不在乎了。我不管你喜欢谁,不管你嫁给谁,我就是想抱你,想亲你,想跟你一起睡觉!……你不喜欢听我说,我可以永远不说。你要杀了我出气,我现在就给你去拿刀。我在这花园里,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也可以,但你要我不这么想,除非把我的心挖出去!……”
我只觉心烦意乱,狠狠一咬牙,倏然站起,将门砰地一声推开了。
江风吟浑身透湿,狼狈不堪,眼睁睁看着我浑身灵息激荡,向他一步步走过去,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将他腰畔短剑嚓然拔出,直直指向他心口。
江风吟一张脸雨水纵横,灰扑扑的装扮也消去一身桀骜之意,见我剑诀已成,双目紧阖,转瞬之间,灵核停止了转动,全身灵脉也尽数封闭。此刻他命门大开,体质与凡人无异,只要我一剑刺入,纵然不死也成半个废人。
他这把“飞絮”剑寒如水,锋锐逼人。剑尖才抵在他胸前,衣衫已嗤啦一声裂开,露出半边胸膛。雨水蜿蜒而下,只见他胸口一起一伏,心跳声清晰之极。
我持剑的手几乎攥出血来,仰望他闭目待死的脸,再也忍受不住,嘶声道:“你说你想对我干什么?”
江风吟艰难地睁开双眼,隔着雨向我看来,见我满脸是泪,嘴唇微微一颤,却不敢说话。
我用剑尖顶着他心口,逼着他向后退去,口中道:“来啊,抱我啊,亲我啊。”
江风吟哪里敢有半分动作,连连摇头,往后踉跄几步,忽而身形一晃,竟一屁股摔在地上。
我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当年毁了我的气魄呢?”
江风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我手中金光流动的剑,哑声道:“阿云,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我俯下身,向他冰冷湿透的嘴唇用力吻了下去。
第八十五章 我走不动了
第二天也仍然是下雨。我将前一天采来的花细细喷上清水,枝叶都修剪一新,放在门口等人拿去。本来雨天也是无事,在房中闲坐半天,还是从墙上摘下一只油黄的旧竹笠,斜斜戴在头上,一步步往园子里去了。远远望去,只见葡萄架下空无一人,不由长长出了口气。走近看时,见满架牵牛花已凋零了大半,地面积水成洼,那些竹椅、茶具也沾满了雨渍泥尘。我摘了竹笠在手,随手将竹凳上几瓣残花拂去了,不知怎地,竟有些打不起精神。
忽听喀啦一声响,玫瑰花丛后站起一个人来,仍是那身灰扑扑的打扮,满头都是雨水,见了我,立刻将两只沾满黄泥的手高高挥舞起来。
我嘴角一动,又强自压下。只见江风吟兴高采烈,一路小跑过来,道:“我见你上次下雨天在玫瑰里插了些竹签子,想是怕水泡坏了。你看,我一大早就过来,把一块地都插满了,只差绑在一起了。”说着,献宝般向玫瑰丛中一指。
我一眼瞥去,见花田中果然高高低低插了三四十支竹扦,还有许多短的,都在田边插得笔直。一时简直要笑出声,忙收敛了神色,道:“……这不是防雨的,是防风的。上次是它幼枝纤弱,如今个头比那竹扦还高了,早就用不着了。”
江风吟脸上笑容顿时一僵,声音也立刻掉了下来:“哦,我不知道这里头的学问,我……这就去拔掉。”忽而眼睛又一亮,忙道:“还有什么要做的,你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我一时竟搪塞不出,顿了一顿,才道:“……你过去时,若见花瓣有些残缺不齐的,便整朵摘下来,收在这个篮子里。我带回去晾了,做花茶喝。”
江风吟领命而去,再回来时,却见篮子里稀稀拉拉,只十余朵残花,皆是破烂得不能看的,有的连花瓣也不剩了,只有一个花萼撑在那里。江风吟却十分自赏,双手捧到我面前,道:“我看那些玫瑰花儿,个个齐整漂亮。大的小的,红的白的,我一个都舍不得。最后忍痛摘了三四朵,其他的都是自己掉在地下的。”
他这几句纯然都是外行话,我听了却只觉心中酸涩,掩饰地在那篮子里一拨,道:“也差不多了。走罢。”
江风吟一见我动身,忙将篮子的长柄一把抢在手中,又要替我将竹笠戴上。我见他头发湿得一绺一绺滴水,眼睛看向一旁,问道:“你没带伞么?”
江风吟理所当然道:“拿着伞怎么干活?”忽又嘿嘿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使了些术法,将雨水都吹开了。后来脚陷在泥里,又挨了刺扎,忍不住骂了一句,术法就破了。”
我低头抿了抿嘴,道:“……回去罢。”
从园子往我的住处不过里半,江风吟双手高举,郑重地将竹笠撑在我头上。他在花田里来来回回大半天,身上早已泥污淤结,连脸上也溅得不少黄泥点子。那花篮也与他臂膀极不合衬,不时滑落下来。我侧目望去,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傻得惊人的笑容。我仰头向他,问道:“你笑什么?”
江风吟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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