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欢喜又复自卑,趁主考对我的卷子眉头大皱,悄悄伸出手,在叶疏的卷子上摩挲了好几下。
不知是否做贼心虚,总觉得有道不友善的视线钉在我背上,回头望又消失了。想来也是嘲弄我三级乙等的成绩,遂也习以为常了。
第二场试炼是在一处门派秘境之中,由擅长幻术的几位长老设下数重考验。我凝体三年,不过打些死木桩子,连这些高阶法术的影子也没摸过,不禁敬畏非常。一步步小心行去,见四季之景更迭明灭,心中不禁感叹幻术之奇。
一路走到尽头,见林雾后分成四条岔道,须择其一进入。我本已走向最后一条积雪的小路,不知为何中途却转了向,向那满地黄叶踏去。
须臾间,只见秋波潋滟,眼前已是一面无边湖泊。天高云阔,湖面如同一块巨大的镜子,照得天空澄明,纤毫毕现。
我立足岸上,只觉一阵雪意掠上脸颊。举目看时,见湖泊那一方已化为一个琉璃世界,积雪盈尺,雾凇沆砀。一个雪白颀长的身影,就静静站在一株梅树下。
我眼中一见他,便再也看不到别物。见他驻足,我也驻足。见他衣摆在雪上摇曳,举步向前,我也向前。
那梅花开得正好,点点猩红如血。叶疏在玉树琼枝中徐徐前行,忽然不知被什么吸引了目光,旋即停在一株红梅下,伸出雪白晶莹的手,按下一弯树枝,低头嗅了嗅枝头一朵半开的梅花。
我痴痴站在湖泊中,看着这天造地设的绝艳,几乎落下泪来,恨不得将这图景一刀刀镂刻在心房上。
他这孩子气也只昙花一现,顷刻便收敛了神色,径向出口去了。
我举步欲追,却听湖畔传来新的脚步声。回身看时,却是江风吟到了。
这湖畔大概唤起他不好回忆,脸色一下就已经不太好看。又见叶疏抢先一步,越发焦躁不安。只见他阖眼捏诀,似欲催动灵息,可惜秘境中却无法动用。他寻觅之下,不见舟船,更是烦躁,把湖岸踢得泥土乱飞。
我起初还诧异他竟被这小小幻术难倒,在湖中朝他不断挥手,又在虚无的湖面上反复跳动。后来才醒悟过来,叹了口气,回身一步步朝他走去。
江风吟满脸烦郁,这表情倒是我熟知的。当下向他“喂”了一声,见他无知无觉,只得走上一步,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风吟如见了鬼一般,劈手向我所在之处打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哭笑不得,复拽了拽他袖口,发现牵扯不动,只得壮着胆子,握住了他的手。
江风吟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察觉我向前用力,半信半疑之下,也随我一起踏入茫茫水波。
他天资聪颖,一踏之下,自然知道这是个最常见的障眼法。于是神色立刻变换,看着他自己被空握的手,清了清嗓子,客客气气道:“多谢前辈指点。”
我又好笑,又十分庆幸。江大少爷若知道牵着他的人是我,必定雷霆大怒,只怕会杀了我灭口也未可知。
幻境既破,其实我也不必再带领他前行。但不知是为了我和他之间的片刻宁静,还是为自己难能在他面前有些用处,直到湖波踏尽,我才将他的手轻轻放开。
江风吟望见出口,面露喜色,脚下也加快了。忽转过身来,向我的方向道:“还没请教前辈大名?”
我从湖岸上望去,见他淡金锦袍被水风款款吹动,映出他一张冠玉般的好面孔,长眉斜飞,眼角亦微微上扬,平日惯会辱人的嘴唇,也如抹朱般红艳。
我心中忽然一阵悸痛,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画了朵小小的云。
他不解其意,只拢住手掌,道了声谢,便转身去了。
我等他去远,别处也纷纷有人破幻而出,才出了秘境。看天色时,已近正午。第三场是擂台大比,我本就毫无胜算,却不知为何踌躇良久,才从去演武场的路上掉头,去往我与那神秘人约定之处。
我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等待,眼看太阳到了头上,又不断往西移去,那人始终不见来。
我又怕他只是作弄我,又愧疚没去参加大比,一锭黄金几乎在手里捏出汗来。
忽然之间,演武场那边惊呼声大作,一道灿烂无比的金光从不空山辐照开来,连我也不禁抬头仰望。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你就是挂纸鹤的那个人?”
那是个年纪尚幼的白衣孩童,不过十三四岁,虽极力作出大人神色,仍掩不住满脸稚气。
我见他手中握着一卷长长之物,顿时反应过来,忙向他施了一礼,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那孩童似不愿与我多谈,将那画卷往我一递,打断道:“你要的东西。”
我忙在裤上擦了擦手汗,才如获至宝地接过来。给他黄金时,他却不接,只将下巴一摆:“你先打开看看。”
我见识过他画手的功力,本不愿当着人打开,此时却也无法,只得解开系带,将那画卷立起,一点点展开。
不知是否卷轴不灵,一时竟拆解不开。我用力大了,忽然噗地一声,从画卷中弹出一物,正正砸在我脸上,却是一面镜子。
那孩童见妙计得售,双眉倒竖,凶态毕露,一根小手指直指上我脑门:“你这个癞蛤蟆丑八怪,长得这么一个恶心样子,竟敢肖想我们家主人!我主人天姿灵秀,绝色容颜,九天上的神仙也配他不上。凭你也想沾惹他,你是三岁死了爹,五岁没了娘,没人告诉你你有多丑吗?你还撅着一张猪嘴,在这里求什么跟他日日夜夜,我呸!你个下流贱胚,白驹爷爷今天就告诉你,少在那意淫我主人,他以后的日子与你没有半点干系。就是世上的男男女女死光了,也轮不到你!”
第十一章 拿你的道体给人赔罪罢
此时擂台已散,山道上人头涌动。听见热闹,都围拢来看。
我跌在地上,脸上被砸出老大一道红肿,听他骂得露骨,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狗洞钻进去。
依稀听旁人窃窃道:“这不是叶师弟身边那个剑侍吗?听说他最是护主,上次虞师姐做了点心送去,被他追着骂了一个多时辰,还把人家的点心拿去喂了狗。气得师姐哭了好几天……”
另一人也窃窃道:“那这个更倒霉,说是想跟叶师弟……长得还这么丑。虞师姐可是烟雨峰第一美人……”
我面色涨得通红,头也不敢抬起,嗫嚅道:“我……我不是要与他……日日夜夜。我是……我是……”
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威压。我一抬眼,身上顿时如冰寒彻骨,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人群尽头,是显然经过一番苦战、颇有些狼狈模样的江风吟。他身后一人白衣如雪,冷冽灵息不断向外波动,正是刚才一战中破入金丹境的叶疏。
叶白驹见到主人,立刻傍到他身边,指着我恨恨道:“主人,就是他!前天早上我化形出来,正好听见他在树下咕咕哝哝,说多么爱慕你,要如何对你无礼。我本想给他个教训,想到你上次要我谨慎行事,还特意多给了他一次机会。结果,哼!别提多恶心了,他今天竟然偷偷摸你的卷子,那一脸淫相,谁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我天灵盖咚的一声巨响,便是五雷轰顶,身飞湮灭,也不及此刻难捱。
叶疏那双绝顶美丽的眼睛,生平头一次掠过我脸上。我却如被剐了一层皮肉,颤抖得不成模样。
叶白驹得意洋洋,邀功道:“这人对你如此不敬,我只送他一面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的丑八怪模样,不要再痴心妄想。主人,这一次我可没办错事罢?”
叶疏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如同经过一块石头、一棵花草,冷漠如终年不化的寒冰。
只听他淡淡向叶白驹开口:“你很好。走罢。”
我全身再无一丝力气,瘫软在地,只觉我心中隐秘惟一的雪地,被人一脚踩成了烂泥。
一道浓浓阴影笼罩在我身上。我不敢抬头,却被江风吟一把扯住衣襟,强行从地下拽起来:“……他在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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