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起两手,模仿当日动作,捂住自己耳朵,向他道:“——便听不见了。”
萧越只看了我一眼,便别过头去。烟光照耀下,却见他耳根都已经红了。
片刻,才听见他的声音自星夜中传来:“你……不要装我江师弟,乱我心曲。”
我心中猛然一跳,不知怎地,耳朵也有些发烫。
次日一早,我便上山谒见青霄真人。道尊常年闭关,我在山上这么多年,只有幸听闻过他老人家一二传音,连画卷、雕像也无缘一见。听掌事长老叫我抬头,惶惶然看时,见他样貌不过四十六七岁,一身灰白长袍,长髭短须,面容沉着。他无声无息地站在两仪门后,整座大殿便有种异样威压直达心底,令人心中肃然,不敢造次。我只觐望了一眼,便立刻又将头深深压下去。
青霄真人听萧越述说我秘境中遭遇,不置一词,只缓缓来到我身边,温言道:“好孩子,抬起头来。”
我畏惧地抬头,只见他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额头。
我只觉脑中一阵沉重眩晕,竟是昏昏欲睡。待惊觉回神,头脑仍觉钝滞无比,仿佛从一场长达数月的黑甜梦中醒来。
谢明台关切道:“如何?可是本门弟子江随云?”
我知他修为极高,普世无出其右。但想到那禁制诸多古怪,连惯见异事的天女也差点束手无策,一时心中忐忑,惶然无措。
只听青霄真人道:“是。”
我全身松了一口气,几乎就要往下瘫去。
却见青霄真人望着我,亲切道:“你从前是芝兰台候选弟子?听说你秘境试炼并不逊于他人,为何最后竟然落选?”
我万料不到有朝一日竟还要拿这陈年旧疤出来,当众切给人看。只得垂头道:“我那时不识文字,第一场笔试只得了三级乙等。剑法也未好好学,青云剑一共只学会了三式,擂台大比……便放弃了。”
青霄真人与旁人低语几句,欣然笑道:“我都听说了。你在秋收堂任职时,坦荡磊落,从不偏袒徇私,对身边一众长辈、晚辈,更是极尽照拂。你少年贫苦无学,却凭借自己极大毅力攻读诗书,终有所成。你禁制之躯屡遭挫折,心性却愈见坚韧。如今你根骨资质,无一不是上佳。不知你可愿意入我门下?”
我一生之中做过万千浮想,从未想过还有这等美事砸上头来,一时连欢喜都已傻了,连师父也喊不出来,只深深跪在地上,向他老人家磕了好几个响头。
青霄真人笑道:“且不必忙。下月十五天门大典,七峰十六堂弟子齐聚之时,为师再受你这一拜不迟。”
又将我扶起,指萧越道:“你师父我一生惫懒,只收了两个弟子。这位是你萧越师兄,想必你已经见过了。”
我忙点了点头,躬身叫了声:“……师兄。”
两个字出口,只觉一阵奇异感触掠过心头。
又听青霄真人道:“还有一位,论入门先后,你本该叫一句师兄。只是他跟随我时年纪极幼,人人都以师弟唤之,你便也随个大流,叫他师弟罢。”
说着,便向殿厅一角唤道:“叶疏,过来!从今往后,你便有两位师兄了。”
第二十章 娃娃,这个给你
我再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只听衣袍在地上发出沙沙轻响,殿旁一人向我走来,停在我身旁。
我本以为自己要激动晕厥,开口却比想象中平稳得多:“叶师弟,你好。”
叶疏神色仍是平淡无波,双眸静静停留在我身上,却没有出声。
我一瞬间竟有些想笑。他永远是这个样子;你爱他如狂,当着他的面在意念中猥亵他一次又一次,为他流下许多眼泪,为他死了,他再见你,也还是这个样子。
青霄真人捋须笑道:“我这小徒弟向来寡言少语,听他开一句口也是千难万难。以后你与他相处久了,便知道了。”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萧越,赞许道:“阿越办事愈发妥帖了。不知梦中时流如梭,你江师弟生死未卜,难为你在门口守了那么久。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罢。”
萧越躬身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青霄真人将我领入内室,让我在蒲团上坐下,细细询问我从前所学心法。听说我修炼三年才到凝力初期,不禁莞尔。
我惶恐不已,想他老人家一代道尊,前后两位弟子都是少年成名的天才,却破例收下我这个候选不成的废物。
青霄真人摸了摸我头顶,温言道:“随云,你入门虽晚,却是你们师兄弟三人中历经世情最多的。只要修习得法,假以时日,未必就逊于他二人。”说着,便伸出二指,探我左手腕脉。一探之下,忽然“咦”了一声。
我从前吃惯了灵质不足的苦头,见他面有讶色,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青霄真人放下左手,复在我右腕上切探良久,眉心深深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可有些奇了。”
我小心问道:“师尊,不知有何不妥?”
青霄真人沉吟道:“天生四象,地、火、风、水。先天体质与自然之灵相鸣和,是为道体。一鸣对应一和,谓之灵根。你大师兄萧越,便是火系灵根;叶疏则属水系中冰雪一支。你刚才说,月读门测出你身带水灵息。但我适才探你体质,灵台中确有一股浑朴之力,却不属水,亦不属于任何一系。”
我经他一说,才发觉丹田之中蕴藏着一团蒙昧气息,如雾隐深谷一般。一时茫然无计,问道:“师尊,那我……?”
青霄真人道:“我先教你运转周天之法,其余待我出关,再行斟酌。”传了我呼吸吐纳之法,又给了我一枚青色令牌,道:“你剑法未成,让叶疏教你便是。我先前已交代过,谅他也不敢对师兄拿乔。”说罢摇头一笑,让我出去了。
这令牌却是青霄门宗主标识,我才出四象殿,立刻有掌事弟子上前,要为我安排住处。我推辞不过,只得在不空山中看了几处。待一脱身,便迫不及待向秋收堂去了。眼望那黄尘道中一角青檐,胸中一片激荡,恨不得立刻奔进门去。
几步紧赶上去,到得院前,只见一切如旧,连杂屋外的几个破烂轱辘,用剩了不要的土砖、梯架,并墨线泥胚等物,也还堆积在原地。我走近看时,见一把我从前惯用的瓦刀斜插在土里,刀身长满厚厚一层锈泥,把手却早已腐坏了。
一名赤脚小童从东院门口一阵风似的跑出,见我独自在泥地中发怔,神色甚是好奇:“姐姐,你是谁呀?”
我涩然一笑,问道:“从前住这里的。你们管事的在么?”
管事少顷即出,一张脸团团的很是和气,问来却是姓张,来此二十五六年了。我问起旧识,有一二人张管事尚有印象,说是或病终,或寿终;余下儿女几人,或从父业,或举家搬迁某处。谢俊孙儿也已病逝多年,只留下一名幼子谢福元,如今也已是古稀之年。他在村中颇有威望,如有事相寻,到清风村随意着人打听就是了。
我心中感慨,一时出神。忽听张管事道:“适才听仙君名讳,莫非与昔日堂中的江管事有渊源么?”
我苦笑道:“正是同根一脉。”
张管事喜道:“那就是了。前任管事曾对我言道,东院有两件物事,决计不能擅动:一是左起第二间厢房,二是屋后那两株梅树,那都是当年江管事留下的旧物。又切切叮嘱,说万一事不可测,厢房也还可一动,那梅树却是万万动不得。如摧折了一星半点,从前的王管事、谢老管事,在地下做鬼也须饶不过我二人。只是天意难料,前些年后山被暴雨冲塌了,却将那两株要紧的梅树压在下面。我与堂中弟子抢挖了一夜,才救出来一多半,又请了城里的老梅匠重新栽过,活是活了下来,却再也没开过花了。仙君既是江家后裔,可否代为收管,也好让他老人家这些珍贵遗物有个交代。”
我向那厢房望去,果然门框窗纸甚是老旧,似已多年没人动过。于是谢道:“您有心了。我能进去看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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