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然一笑,道:“既这么说,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我抬起脸,对准他所在之处,恳请道:“听闻西洲中有一秘境,唤作知梦岛。岛上有异海奇石,传说可重锻根骨,再塑神魂。……”
叶白驹去而复返,听我开口,忍不住便出声打断:“你这个人好没眼色!我起先念你可怜,好意替宗主收留你,却不知你如此不识好歹。自你遭萧越毒手,我们宗主日夜向你体内输送灵息,三个月不眠不休,损了自己修为来救你。你倒好,醒来感激也没一句,却在这狮子大张口,要他陪你涉险!那岛中之海凶险之极,闯入者从来有去无回,你难道不知?”
我如同未闻,只向叶疏道:“……我无力御风,想请一名凌虚境前辈送我到秘境门口,任我独自探索。不知宗主可否答允?”
叶疏久久望我,久到我几乎要怀疑这要求太过分。最终他只道了一声:“好。”
动身时,却只有叶疏一个人过来。我还以为是谢明台或白无霜送我,兀自在那里苦等。
只听叶疏开口道:“走罢。”
我意外地回过身去,只觉他唤起的风拂动在脸颊。
叶疏道:“你准备好了,便跟上。”
我也不知他为何屈尊降贵亲自送我,自然不敢不从。这御风术凭的是修者运转自然之力,我从前倒可借力,但如今修为全失,身沉体重,只得大不敬地拉住了他袖子。
踏风起时,我跌跌晃晃,依稀感到云锦衣袖之下,他手臂内侧似有些纵横凸起,隔着许多层,也不真切。
到了西洲,我们趁夜落地,向人打听秘境所在。当地人十分热心,告诉我们那知梦岛便在莲花镇附近,每年荷叶接天之际,乘上一只小船,驶入藕花深处,悠然一梦,便可进入。这秘境中有些烟花雨雾,颇可一观。年年盛夏,都有不少小道侣携手而来的。
我忙问:“听说岛上有一处灵泽,叫做前尘海……”
乡民便立刻变了脸色,连连摇手道:“去不得,去不得。那海水妖邪得紧!人一踏进去,话也不会说,眼珠也不会转,别人叫他也听不见,定定地站在那里,再也不会动了。我见过太多啦!同伴从里面出来,哭得惊天动地的,说好好一个人,眼看着皮脱肉烂,化作一具白骨……”
我倒不惧这些。秘境开启是在六月,我把春光误尽,正好有心补救。一路走走停停,虽目不能见,也有些趣味。叶疏竟也不走,风餐露宿,都陪着我。一连又下了几天阴雨,山路泥泞,我便折了一根竹枝,当作拐杖,敲敲打打前行。当夜柴火潮湿,叶疏是万中无一的冰雪灵根,天生与火相克,连施术法,仍点之不着。我只觉柴烟呛鼻,身上衣裳又湿透,怕他面子过不去,便道:“宗主,我不冷。”
叶疏半天不语,又道:“你吃什么。”
我如今体质已与凡人相近,一日不食便觉腹中饥饿。闻言忙从怀中取出半张冷饼,道:“我吃这个就行。”
那饼在身上搁了一天,已不大新鲜。我实在冷饿,也顾不得滋味,狼吞虎咽便吃了起来。察觉叶疏在对面一动不动看我,一时不自在起来,竟忘了他仙体大成,问了一句蠢话:“……你吃么?”
尚未听见回答,只听车轮辘辘,銮铃声声,山路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叶宗主?”
叶疏淡道:“江大小姐。”
江雨晴诧笑道:“我与家兄来西洲办事,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岭竟遇到熟人。要不是远远望见宗主冰雪仙仪,真不敢上前相认。”
江家女子皆是火灵之体,我何时走过这般好运,一下昏了头脑,连她说的话也没听见。忙道:“……劳驾,能帮我点一下火么?”
江雨晴屈指一点,火焰熊熊燃起。她一向手比嘴快,这才就着火光看向我,不解道:“这位是?”
火光燎热之际,我颤然一惊,只觉山下那马车之中,有一道热烈之极的目光也同时望向我,几乎在我脸上烧出两个窟窿。
我几乎被他望出一个踉跄来。他用一双隐藏起来的眼睛,便逼问到我元魂深处:
——阿云,是你么?
第五章 我这辈子认定了你
叶疏眼睫也未抬,口吻平淡:“他是朱雀门下弟子周令,随我去知梦岛。”
周身热烫一瞬间便已退去,冷雨又重新落在我肩。我哑然失笑,心想我三百年前易容求爱,只怕在修真界已十分出名。
江雨晴却不认得我,大概见我脸色发白,便邀请道:“天雨路寒,不知宗主和这位……同门,可愿与我们同行?”
我本以为叶疏一定拒绝,他叶氏一向眼高于顶,江家又惯有暴发户的名声,他出尘之人,怎肯受江家恩惠。
谁知叶疏竟站起身来,道了声“叨扰”,便走入那马车中去。
江家人出行,一贯张扬富贵。我才到车前,便嗅到一阵豪华气息。想到自己一身泥水肮脏,怕污了人家车子,便止步车座,将一双湿脚垂在舆驾下。
车行平缓,只听江雨晴唤人奉茶之声,又好奇道:“说来也巧,家……我们也要去知梦岛。不知宗主所去为何,莫是秘境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心中暗自感慨,想一别多年,江大小姐鸳盟落空,快人快语却是一如往昔。
叶疏还未开口,江风吟已在一旁不耐烦打断:“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叶宗主天下第一等的大人物,不知多少要务牵扯,岂是能轻易说与外人知的。”
我不免一惊,他从前便与叶疏有天才之争,一向十分的不对盘,但明面上总有几分客气。如今叶疏又是青霄门之主,他身为门中弟子,论理也不该对尊长这样无礼。
叶疏倒不在意,开口仍平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向我示意一下,道:“他神识受损,听闻前尘海有造化之力,便去一试。”
江雨晴恍然大悟,道:“其实我们也……”中途却又硬生生止了声,生硬换了一句:“不知这位周师兄受了什么伤?”
这我可不敢让她问下去了,忙强咳了几声,想岔开话题。
江雨晴果然中计,转而问道:“周师兄,你冷么?”
我本想说不冷,嘴唇僵冷,一时竟卡了壳。只闻衣料窸窣,身上忽然一阵温暖,竟被人披上了一件外袍。
我握着那云锦衣襟,闻到衣上极淡清冷气息,不由十分感动。我这师弟生性爱洁,连鞋底也沾不得一粒灰尘,何况我现在这样邋遢,他却不吝施舍我一件衣服穿。要放在从前,我不知又要辗转几多日夜了。
江风吟似不屑哼了一声,细听倒不分明。马蹄轻快,转眼已到镇上。几名家仆前来接驾,口称“少主”。我也落了地,站在一旁等候。耳听他们下车之声,忽有人停了步,接着一阵清风起,将我湿衣一瞬吹干。
我料不到江少爷竟大发善心,忙道:“多谢少主。”
江风吟看也未看我一眼,显然对我十分嫌厌,一步不停地去了。
我便在莲花镇上寻了间客栈住下,叶疏也一并留下,并不知有什么打算。我行动不便,吃饭倒水全靠摸索,穿衣束发,更是一塌糊涂,叶疏便来帮我。他又哪里会照顾人,衣带打起结来,便久久解不开。时近六月,小客栈楼上更有些暑热。我又无修为,一时热上脸来,鬓角也汗津津的。忽而一声裂帛,叶疏手持断带,默然无语。他才推门出去,便听对门传来江雨晴一声惊呼:“宗主?你在这里……呃,抱歉!”
我不知她惊惶什么,自觉衣冠不整,便下意识裹紧衣襟。只觉一道鄙夷之极的目光射来,简直有如实质,要将我一箭穿透。
镇上便只这一间客栈,江家兄妹既住在这里,出门上楼,难免有时碰见。江风吟对我恶感之浓,几乎令我诧异。我实在也不曾得罪他,不知他为何如此讨厌我,难道是那声少主喊得不够恭谨?
江雨晴与我倒熟悉起来,她又爱吃零嘴,又喜与人攀谈,在青霄门时,身边总是围簇一大群女伴,莺声燕语,热闹非凡。这些天似把她憋坏了,吃饭时总要与我聊上几句,一时抱怨她哥近年性子越发沉闷,起先只是不见外客,现如今连她也不大愿意见了,阴沉沉的谁看了都怕;又怪桥头卖莲蓉酥的老头黑心,说是家里婆婆一根一根剥出来的红莲,如何眼花,又如何手烂。花了高价买回来,却是掺了染料的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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