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道:“甚么不敬的言语?说我不会施法么?”
裴参军道:“不是。就说些什么……你多么温柔体贴,会照顾人,想……娶你回家什么的。”
他说到后几个字,声如蚊呐。我好笑道:“他们是离家太久,多喂了几口饭,便想媳妇了。还有什么?”
裴参军道:“还有便是争论叶仙君与你谁更美了。”
这倒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奇谈,不由失笑道:“这还需要争?”
裴参军嗯了一声,道:“不需要争,当然是你更美。”
要不是头发被他握住,我简直要扭头看他一眼,如何好好一个年轻人,却像是瞎了。
裴参军双手掌着,似要将那绳子打结。忽又在身后问:“你与叶仙君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用你们的话,是叫仙侣么?”
我骇了一大跳,重心不稳,几乎跌入沙流中:“自然不是!你……怎会这样想?”
裴参军忙伸手拉我,似也慌了,连声道:“是我胡乱揣测,你莫要生气。我……我是看你对谁都轻声软语,从不说半句重话。叶仙君又是那般高洁出尘的人物,若不是……若不是……实不知你们为何总是吵架怄气。周二牛还在那一口咬定,说他从前打了老婆,下田回到屋里,老婆饭也不煮,衣也不晾,横鼻子竖眼睛的,足足便是你……对叶仙君那般模样了。”
我万料不到旁人竟会有此误会,幸而没在叶疏面前提起,否则又不知如何辩解了。当下只道:“不是的。我和他……”
说了这几个字,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愣怔了半天,才默默摇了摇头。
裴参军悻悻道:“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见月上中天,伸手将我扶起。只听一声轻响,我满头长发瀑布般披散开来。原来他束得太紧,反将那红绳崩断了。
裴参军出神地望我半晌,才道:“你与叶仙君也好,其他人也罢,我永远只向着你。”
我只觉他眼神甚是热烈,月光下看来年轻之极,全无我这耄耋老人的暮气。当下苦笑道:“那可多谢你啦!”
回城时已是深夜。我到了寓所楼下,又磨磨蹭蹭与裴参军闲话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上去了。
我原也没期望他入睡,但见他玉白身影端坐在银辉之中,身下丝席亦散发出柔和光芒,屋中全无可逃避之处,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叶疏鸦羽般长长的睫毛一动,睁开双眼,向我看来。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行囊拖到身前,低头道:“有事请讲。”
叶疏沉默了一瞬,却道:“方才我听到你与裴参军说话。”
我解包袱的手一顿,不耐道:“是是是,我和他出去散心,行了吗?没遇到邪魔,没耽误正事,劳您关心了。”
叶疏墨玉般的眼瞳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忽道:“你若对他无意,便不应该再跟他出去。”
我如听天方奇谭,抬头道:“什么?”
叶疏淡淡道:“他在追求你,你看不出么。”
我好似被惊雷劈中,倏然跳起,只想找一句最激烈的话来反驳他,喉咙却哑了火,吐不出一个字。
叶疏目光落在我身上,口吻比他白衣上的月光更清冷:“就算你对他有意,也是不成的。他是凡人,寿限太短,与你不能久长。你该从此远离他,免生忧惧。”
我一听凡人二字,好似被点着一般,厉声道:“凡人怎么了?凡人爱仙人有什么过错?你觉得你高高在上,凡人对你生出一丝肖想,也该千刀万剐是吗?我偏要与凡人在一起!我不要天长地久,就是一夕之欢也是好的!”
我激动之下,全身灵息无法自控,不住向外逸散。陡然之间,只听一声凄厉啸鸣,从我行囊中传出。
我满腔怒火悉数化为惊疑,抢上看时,只见诛邪正不断震颤长鸣,剑上的咒文竟已赤红如血!
第二十九章 只怕你嫌腻了
叶疏反应极快,玉白身影一纵一点,已落到我身前,沉声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我见诛邪红芒闪烁,震动不休,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潜伏在附近,骇得差点咬了舌头:“就只去了、城西……是了,有一条暗河,说是主城平时蓄水的,过几天就要开闸放……”
叶疏重复道:“城西?暗河?”忽然加重了语调:“——瞭望台下?”
我半张着口,点了点头。只见叶疏目光一沉,道:“军医告诉我,先前患病的士兵,皆参与过城西瞭望台修筑工事。只怕那河水之中……”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传讯烟花的炸裂巨响,从主城城楼上传来。
一个苍老沉痛的声音长声道:“云州失守——!”
我与叶疏赶往指挥营所时,刘参将正与几名副将、守备在沙盘前高声争执,神色极为激动。一名副将见我们进门,忙道:“两位仙君来得正好,快劝劝将军罢。他非说云州是妖法所破,要仙君请出符水来,与我城三千六百名将士洒在身上,赶去云州驰援呢!”
刘参将两眼通红,高声道:“如何不是妖法?比象国那群恶贼,不知使了什么毒咒,使得偌大一座云州城,人人身患怪病!老史平日那么强悍一个人,领兵上马时竟要靠人搀扶。恶贼杀了他还不算,还将他五脏六腑活生生从肚腹里挖出,放入口中吃了!可怜他一世英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忽见我手中诛邪通体赤红,符文几乎滴出血来,一时急发了性,伸手便来抢夺:“仙君,你今日将这宝剑借我,我定亲手斩下那摩儿狗头,为老史和云州一千四百弟兄报仇!”
我在青霄门多年,所见的皆是得道高人,连山下老农都比别处温文有礼,何曾见过如此疯虎般的势头?只叫得一声“不好”,宝剑已然脱手。我骇出一身冷汗,忙抢上时,却只夺回一把剑鞘。惊急之下,也不顾那剑锋雪亮,便上前死死握在手中,用力往回一扯。只觉手掌一阵疼痛,登时血流如注。
刹那间,诛邪放射出千万道璀璨红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乌云涌动,月隐无光,天地间一片肃杀,无数惨叫号啕声遥遥传来,好似无间地狱大门洞开,万千鬼魂交叠蠕动,几欲爬出!
我勉力将眼睁开一线,但见天昏地暗中,一道高大身影破空而来,黑色袍袖只微微一动,已将诛邪收在掌中。霎时云破月出,银辉遍洒大地,凄喊哭叫俱已止歇,四周一片安宁清明。
我又喜又无端委屈,叫了声“大师兄”,便情不自禁向他身边倚靠过去。
萧越还剑入鞘,向刘参将拱手道:“好教将军得知,那云州是有些古怪。我门中弟子出阵对敌,遭阴煞侵蚀,以致灵枢受损。如今敌军正向黑水城进发,徐总兵特命我等前来相助。还望将军早日振作精神,将城防妥善布置,保得一城百姓安康,才算不辜负史将军以身殉城的一片丹心。”
刘参将听了他这番言语,双手颓然垂落,眼中滚下泪来,自有人将他扶下。萧越这才将我拉到身前,关怀道:“我一听说云州噩耗,便连夜赶了过来。陶师兄金丹初期功力,对敌犹自受了重创。若是你迎头遇上,我真不知如何担忧了。”说着,便向一旁的叶疏客客气气道:“叶师弟,这几日多劳你照顾了。”
叶疏向他揽着我的手扫了一眼,淡漠道:“分内之事,谈何辛劳。”
我被他一望,不由便有些心虚,将脖颈又埋了下去。萧越仍牢牢握着我手臂不放,坦然道:“陶师兄与师弟你灵质同源,还请移步一观。”
叶疏微一颔首,便向门口走去。经过我时,忽而停了下来,道:“你的手。”
我忙提起手掌,见鲜血不再流出,伤口也已转为淡红。萧越也凝目看来,道:“我将诛邪给你,不是让你光着手来抓的。旁人夺去便夺去,又有什么要紧?你再不爱惜自己,连这柄剑我也给你没收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