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夫人不屑道:“一个最下等的乡下婆子,让她养便养了,还敢问什么首尾?主家让她养个猫儿狗儿,她也一样拌食喂水,好生相待。说起来,她病重将死之前,还跑到我这里,求我照顾你。明明与你没有半点血缘,也不知哪来的那许多泪水情深,真是笑死人了!”
我默然半晌,点一点头,道:“是啊。世上与我血缘最深的那个人,怀胎十月、诞育我的母亲,却一心只要我死。你尸茧大法不成,又生一条毒计。你假意与冯雨师合谋,许诺他将我腹中气团剖出。其实你早知此法不可行,之所以与江风吟那般言语,不过是为我彻底心灰意冷。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我一心求死之际,化作玄天女使现身,向我炫耀玄阴之力何等伟大。然而我一生苦痛,全因玄阴之力而起。你愈吹得天花乱坠,我心中对它愈加厌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时,你高兴得都有点忘形了,是不是?可是母亲,我最后用长恨刺穿的,不是自己的道体,却是刚刚成形的玄阴之力。这件事情,不在你计算之中吧?”
薛夫人眼角狠狠一跳,咬牙切齿道:“江随云,你真他妈是个疯子。”忽而眉心一蹙,喝问道:“你当日在雁荡山形魂俱灭,谁将你复活的?”
她盛怒之下,院中诸物皆燃烧起来,地面也斗然深陷。我立足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上,忽听身后江风吟惊异之极的声音响起:“……母亲,你说什……什么复活?”
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哥哥,她不是你母亲。”
江风吟瞳孔骤然张大,死死盯在我脸上。我从腰畔抽出雪羽玫瑰剑,向薛夫人只望了一眼,剑尖便已从她胸膛中穿过了。
薛夫人显然对此毫无准备,甚至低头诧异地看了看胸口的剑尖。只见她全身如发冷般颤抖,纤手挥处,一股铁锈色的灵息如枪如戟,海潮般向我激涌而来。而我保持出剑的姿势,任这灵涛从我立足之处一分为二,滔滔向两边流去。
江风吟颤声道:“你……你……”
我向薛夫人迎风片片脱落的皮肉看去,开口道:“其实江鹤行没有死。”
薛夫人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决堤般的动摇之色:“——你……你骗……我明明……”
我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的手,缓缓道:“他身死之后,残魂化为江水,归于淮河地下一条古老支流。我与他相见,也是机缘巧合。他识得我身上玄阴之力,见我落难,还拼尽全力,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他还提到了你。”
我目光移到她脸上,只见一个透明的灵体正逐渐显露出来。虽沾满血肉不堪之物,仍是尘世中独一无二的绝色。
我望着这张与我极为相似的面孔,柔声道:“他说,他不怪你。”
薛夫人浑身剧烈一颤,两道干枯的泪水,从已经开始离散的一双美目中直淌了下来:“鹤郎说……不怪我,随云,你……也别怪我。我一直想要……重获玄阴之力,我要……春不老,花长红,我要反逆时日,倒转因果,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要他……永永远远……不认得姐姐,我要他从一开始……就只识得我薛青玉……”
我目送她最后一缕残魂化为白烟散去,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只听身后一阵踉跄碰响,却是江风吟喜极如狂,跌跌撞撞向我奔来,连声道:“……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阿云,阿云,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我……我好想你,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光天化日之下,一道与天地同高的巨大劫雷,从满天乌云中探出半身来,在我背后隐隐照亮。
第一百零四章 一点也不像他
天雷之下,江风吟俊容惨白,喃喃道:“……那是什么?”
我仰头望去,见雷云滚滚,来势汹汹,比杀符冠英时更凶狠了千百倍。遂道:“那是我杀母的天劫。”
江风吟又是一怔,向薛夫人消亡之地看去,神色中竟有几分茫然。他一向是蜜罐中的大少爷,如今一旦得知生母遭人夺舍,父亲也早已遇难,凶手却是他一心一意叫了几百年的“母亲”,又不知要如何自处了。
但只一个瞬间,他注意力就回到了我身上,急道:“那怎么办?这东西落在身上,哪里还有命在?”忽而双眼一亮,一把攥住我手腕,道:“我带你走!”
我见惨淡电光隐约将天空分割成无数残片,如一只巨手覆压人间,纵然瞬移到海外仙山之上,也翻不过它的掌心。见他抓着我的手甚是用力,只淡淡道:“走不了啦。”
只听雷鸣如战鼓,震得四野一片隆隆回声。飓风狂雨几乎要将大地掀起,天光在极暗与极亮之间不断闪动,好似无知小儿在地窖中投入了一串炮仗相似。人在其下,渺小之极,当真连蝼蚁也不如。
江风吟一咬牙,挥剑出鞘,口中叫道:“阿云,你站到我身后来!”
我只觉他身上白色风息如鹏举,扶摇而上,在我头顶集聚为一道深达百余丈的漩涡,裂口极长,显然是要替我将劫雷纳入其中。他这三百年倒比叶疏精进得多,如今也已是大乘巅峰境界,有改天换日之能。但在这灭世天威之下,也不过野马尘埃而已。
我摇头一笑,道:“你挡不住的。”白袍一扬,已从他那暴风漩涡之中轻轻巧巧穿了过去,如一缕轻烟浮于穹苍之间。此刻我心中一无所有,万象皆空。神照之下,但见情流纵横交错,人间一切欢欣、苦恨,尽在其中。“我”如被丢弃在急流中的一颗石子般,既小且破,在惊涛拍打之下,立足不稳,连翻了几个跟头,眼看就要被带走。
刹那之间,我灵识一片灿烂光明,竟似从这旷世洪流之中,看到了几千年前九天玄女几乎相同的困境。只是令她止步不前的,却是时空之流、因果之流……她是天上地下,最狂勇孤傲的战神。但她最终还是败了,刀锋不能斩断流水……也在这瞬息之中,我心光大彻,抬起头来,直视雷云后那个巨大黑色的影子,一字一句道:“我有情时,受千般苦,生千般恨。人若生当如此,天以何故生人?天不生人,何以生万物?天不生万物,天道又何存?”
只听云中传来一声尖戾之极的啸叫,好似整个天地忽然从肺腑中发出一声震惧的长鸣。雷云沸涌,情意如流,从我身边一泻而下。我从中流缓缓下落,好似舟中宝剑沉江,任失主如何契刻,再也寻不着了。
我从高空落地之时,云霾多已散去,天色却并不明朗。微雨不尽,秋风带凉,几片黄叶从庭树枝头萧萧而下。无情道并无灵息之说,但我向被天劫之力反推在地的江风吟一步步走去时,诚然感到了自己身上辐射出的某种灰色虚无之意。它并不冰冷,也不哀伤,而是一种类于水与礁石的错迕。连江风吟这样天真明亮的人,在我面前也仿佛失尽了颜色。
我半蹲在他身前,在他额心轻轻一点,将万缕前尘送入他识海。江风吟脸颊上肌肉剧烈一颤,艰难地将眼瞳对准了我,吃力道:“原来……是这样。我……全没想到,你……你是我……我们是……”
我看他心神大乱,全然地语无伦次,遂接口道:“哥哥,那都不要紧了。”
江风吟嘴唇发白,如溺水般抢着道:“是、是了。不论如何,我对你的心意,都……绝无半分改变。这些年,我一直……一直在等你。他们说你……灰飞烟灭,我一点也不信。我的阿云是心里太难受了,一个人藏起来了,我的阿云不会死……对了阿云,你看这园子漂不漂亮?我都识得了,这是芍药,这是蔷薇,这是金桂……还有这些玫瑰,红红白白,三色、五色的,都是我花了好多年头,一朵朵培育出来的。你那些小小的朋友,回来了,又走了,红果子,紫小花儿,还有个说话颠三倒四的长胡子草。他们说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我都记下来了,你等一下,我、我找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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