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琢心一沉,似乎是不忍再看下去,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马车继续往前走,身后稚嫩的哭声却始终萦绕不休,就连铁血的士兵也忍不住回过头。
片刻后,沈青琢再次掀开车帘,“向晨。”
向晨勒紧缰绳,“主人有何吩咐?”
“将那个小女孩抱过来。”沈青琢叹了一口气,又叮嘱道,“带点吃的哄一哄,别硬抱。”
向晨应道:“是,主人。”
薛士杭骑着马停在附近,“大人,灾民数量极其庞大,您救不过来的。”
“我自然明白。”沈青琢淡淡回道,“只是人到了眼前,能救下一个,是一个吧。”
大军安营扎寨,沈青琢则随李总兵一同踏入肃州知州衙门。
知州衙门相当气派,与城外饿殍遍野的惨状完全不相称。沈大人面色微沉,却按捺着并没有说什么。
侍卫通报后,肃州知州罗丞立即迎上前来,“李大人久等了!大人真是雪中送炭啊!”
李鑫武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直奔主题:“不必寒暄,肃州现在是什么情况?”
肥头大耳的罗知州尴尬一笑,“总兵大人说得是!先坐!”
罗丞引着李大人落座,这时注意到一旁还有一位弱不禁风的美男子,不由好奇道:“这位是?”
沈青琢微微一笑:“我姓沈,是随行的监军。”
罗丞恍然大悟,连忙道:“沈大人也坐,也坐!”
随后,知州属官通判便向李大人讲述目前的战况,反叛军一路攻占了肃州关隘天门山。
天门山地势险要,水源充足,隔河设阵,易守难攻,反贼以天门山为大本营,不间断地袭击守备军,导致肃州守备军伤亡惨重,再加上粮草不足,迟早会被叛军彻底反扑。
沈青琢问道:“肃州大旱,反叛军的粮草从何而来?”
“这……”通判看了一眼沈大人,谨慎地回道,“反叛军的粮食都是抢来的。”
沈青琢不再追问,算是认同他的说法。
天色已晚,李总兵决定暂且修整一晚,明日再率军与肃州都指挥使汇合。
很快便有人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沈青琢坐在椅子上浅酌热茶,忽然问道:“向晨,那个小女孩呢?”
向晨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还在外面。”
“沈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她?”薛士杭问道,“总不能一直带在身边养着吧?”
“先抱进来吃顿热腾腾的饭菜,稍后再做打算罢。”沈青琢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么多人,也不缺小孩儿一口吃的。”
向晨只能应声:“是,主人。”
小女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进来时手中还抱着一块干巴巴的饼,啃得嘴唇边尽是饼屑。
沈青琢招了招手,尽量放轻嗓音:“过来。”
许是沈大人长得好看,又或是周身散发的温柔气息,小女孩犹豫了片刻,便朝他跑了过去。
沈青琢望着一丁点儿大的小女孩,伸手将她抱到椅子上,“你叫什么名字?”
“饱饱。”小女孩睁着一双瘦得又大又圆的眼睛望向他,天真无邪地拍了拍干瘪的小肚子,“吃饱饱。”
沈青琢心里一酸,摸了摸乱糟糟的小辫子,“自今日起,饱饱每一顿都会吃饱饱。”
饱饱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随即又有点犹豫,小声唤道:“阿娘……”
她的肚子一直很饿很饿,阿娘偶尔会喂她一点吃的东西,但她从来没吃饱过。
年幼的小女孩尚不能理解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每日待在死人堆里,也没人收尸,只知道昨日还在和她说话的大娘,隔天就一动不动了。
“你阿娘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也能吃饱的地方。”沈青琢勉强露出笑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饱饱不要担心。”
饱饱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娘找阿爹去了!”
沈青琢心念一动,试探地问道:“饱饱阿爹去哪里了?”
“打坏蛋!”饱饱举起了小手,“阿爹打坏蛋!”
沈青琢抬起眼眸,与薛士杭对视一眼,“今日在城外,我们所见的灾民大多是老弱病残,没有一个青壮年男子。”
“没错。”薛士杭坐直了身子,语气严肃道,“这也就意味着,青壮年要么被守备军抓去充军了,要么就是自愿加入了反叛军。”
沈青琢若有所思,缓缓摸着饱饱的脑袋,“上有老下有小,若不是逼不得已,谁又愿意做反贼呢?”
***
吃了一顿难得的热腾饭菜后,沈青琢将饱饱哄睡了,随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数日的长途跋涉,他早已身心俱疲,此刻只想倒头躺进柔软的床榻里,沉沉睡上一觉。
但他忍了一路的洁癖发作,现下好不容易有热水,还是坚持要先沐浴清洗一番。
向晨拎来一大桶热水,又往浴桶里兑凉水,猝不及防开口道:“主人,你很喜欢捡人。”
“什么?”沈青琢反应过来,故意打趣道,“你可不是我捡来的,你是自己找上门来,赖着我不走的。”
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笑意,向晨闷不吭声地继续兑水,“主人,好了。”
“行,你出去吧。”沈大人懒懒地起身,“有需要我再叫你。”
房门阖上,沈青琢动手褪去衣衫鞋袜。
直到脚踝露出来,他的动作蓦然顿住了。
自那夜醒来后,骨节凸起的脚踝上便系了一条金闪闪的脚链,做工精致考究,垂坠的金叶子点缀小巧的水玉,表面上浮雕着优雅又神秘的暗纹。
他不得不承认,这条金链子极其漂亮,倘若不是戴在他的脚上,大概更赏心悦目一些。
沈青琢俯身,指尖拨弄了一下金叶子。
小徒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这条脚链牢牢扣在他脚踝上,任他怎么找也找不出接口,只能渐渐习惯它的存在。
等他回京,非得教训逆徒一顿。
沈青琢踏进浴桶,身体浸入温热的水中,不由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连日奔波的疲乏得到舒缓,漂亮的桃花眼微阖,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那夜小徒弟究竟是何时偷偷将链子戴上去的?
片晌后,不知怎么的,他眼前竟浮现出那夜灯下的一幕,青年肌肉遒劲的背肌隆起,凤眸微微上挑望着他,含含糊糊地问他……
一股渐渐熟悉的热意自脚踝处涌上来,沈青琢低低喘了一口气,水中泛红的手指微动,无意识地随着水流来到锁骨处。
雪白的肌肤光洁如初,但滚烫的触感留了下来,指尖轻轻划过白里透红的肩颈,记忆起的却是另一双大手的温度。
迷迷糊糊间,耳畔竟然响起了那道低沉微哑的嗓音,沈青琢仿佛受了蛊惑似的,细细发颤的手指探入了温水中……
不对!
他倏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后,呼吸一窒,随即而来的剧烈心跳声,震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湿漉漉的手指抓住了木桶边缘,用力到骨节微微发白,沈青琢不断深呼吸,试图平息心跳和热潮。
下一瞬,他泄气般松开手指,放任自己缓缓沉入了温水中。
临行前,小徒弟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蛊……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生:好像有点不妙啊……
狼崽:人不在胜似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们清心寡欲的纯情先生,哪里遭得住,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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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先生想我吗
次日一早, 李总兵率军与肃州守备军汇合,沈青琢佯装随行, 半道上却调头回了城内。
昨日马车内匆匆一瞥,尚未看清全貌,今日他才算是明白了,究竟什么叫人间炼狱。
城中饿殍遍野,气若游丝的哀嚎声不绝于耳,骨瘦如柴的灾民拄着干柴沿街乞讨,走着走着就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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