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夜原本就已经让他眼眶微微有些酸涩,此刻低垂时又氤氲出了淡淡水雾,将他透亮的眸子衬得仿佛两颗浸过水的琥珀。
那琥珀实在是好看得紧,宋野城一不小心就多盯了两秒,旋即才笑道:“那还不快去睡?”
说着,他伸手把白毛从江阙怀里抱出放回地上,撑膝拉他从地毯上站起,推着他的双肩往楼梯走去:“从回来就坐这儿看它吃饭,我还当你一点都不困呢,弄了半天你这是拖延症啊?”
拖不拖延症不知道,但这会儿江阙确实没什么行动力,挥散不去的心事令他的脚步倍显拖沓,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怠于前进的气息。
他就那么被宋野城推着踏上了楼梯,墙壁上的柔和灯光笼罩着这狭小的通道,拖鞋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声响,仿佛古老座钟里一走一顿的迟钝秒针。
一步,两步,三步。
江阙走得堪称拖泥带水,但宋野城却也不催,只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推着他一点点前进。
就这么磨磨蹭蹭地走完一段台阶后,肩胛传来的稳定推力终于让江阙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种陌生的、背后有人在支撑的踏实感受。
也不知是因为太久没睡,还是凌晨在茶餐厅的那些思绪余韵未散,这瞬间他的大脑忽然有些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对身体下达了一个古怪的指令——他紧绷的上半身缓缓放松,任凭自己的重心慢慢往后、倾斜向了那双有力的手掌。
很舒服。
这是他脑中最直接的感受。
就仿佛在炎热的沙漠里行走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座能够暂时遮蔽烈日的岩山,踏入它脚下巨大阴影的刹那、被凉意包裹着微微松下一口气的舒服。
宋野城很快就察觉到了掌中重量的变化,但他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错觉,因为这如同小孩上楼梯时“你推着我走”的耍赖玩法实在不像江阙会有的举动。
直到那重量的变化越来越明显,手掌和衣料间的空隙被压得越来越紧实,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居然真的是江阙放松身体向后倚靠的结果。
这一瞬间,宋野城由衷感到了一丝意外和不可思议,因为他脑中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一个画面——
那是二人初见时,在那老旧房屋里,江阙给他递完水后看了一眼他所坐的沙发,而后放着他身边剩下大半的空位不坐,走去三米开外坐进扶手椅里的画面。
那时的江阙就好像已经将与人保持距离当作了一种本能,仿佛那能为他提供一层无形的保护壳、让他获得某些暂时的安全感。
然而此时此刻,江阙的后背牢牢贴着他的掌心,几乎将自己的全部重量都交给了他的双手,这种放松、慵懒、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依赖的姿态与先前的反差着实鲜明,以至于宋野城不由自主就回想起了当初在表演课上听过的一段话:
“……很多时候肢体比语言更能准确传达内心的感受,它的尺度反映着心理距离的远近,而它的细微变化,往往代表着一方潜意识中对另一方态度、情感的悄然转变……”
原本平铺直叙的理论性话语,在此刻却仿佛化为了一缕悠扬的旋律,变得既轻盈又悦耳,如温泉般流过宋野城的耳廓、心头,继而浮上唇角,令那轻抿的唇瓣勾出了弯弯一盏月牙。
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却又好似无声胜有声般,在这狭小而静谧的阶梯上,在这温柔笼罩的灯光里,悄然融化了某块竖立已久的无形屏障,朝彼此靠近了那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弥足珍贵的分毫。
第29章 厄运
都说春雨贵如油, 但银岭的这场春雨却偏偏像是富商大贾开仓放粮般,慷慨阔绰地连着下了好些天。
好在电影拍摄并不像砌砖盖楼,非得按照严格顺序从底到顶一层层盖起, 它更像是拼图, 把整个剧本拆分成无数图块,最后通过剪辑加工拼凑成完整的一幅,过程中先拍哪些后拍哪些都很灵活,哪怕上来第一场就直接拍结局也没什么问题。
所以既然天气暂时不适合拍外景,庄宴就干脆把后面的内景戏往前挪了些,尤其是能在山庄取景的内景戏,都直接拎到了这些天来拍。
别墅区1号里的戏还有几场没拍完。
这几场本该和上次那些家庭戏连续拍摄, 但因为那天晚上许意和徐妙有一场母女戏要去市里预定好的场景拍,而当时齐先韵又还没到银岭,所以剩下的几场才被顺延至今。
这几场戏在剧本中的时间跨度比较大, 其中最近的一场衔接的是宋野城和齐先韵在天桥拍的那场初遇——
方至那晚回家后就已经把算命先生忘到了九霄云外, 毕竟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个走在路上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连费点脑细胞去细想都觉得没必要。
他比较在意的还是工作调动的事。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跟乔敏商量, 而是先在女儿临睡前开玩笑般问了她一句:“宝贝,如果有个很好的学校, 但是离家很远, 需要转学去别的城市,你愿意去吗?”
小姑娘压根就没好奇“很好”的学校到底有多好,只问:“你和妈妈也去吗?”
方至假设道:“如果爸爸去,妈妈不去呢?”
小姑娘撇嘴想了想,很快便忧虑道:“那妈妈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我也会很想她的。”
方至认同地点了点头, 又道:“那如果爸爸妈妈都去呢?”
这回方乔思考的时间长了不少, 表情也严肃了许多, 眼珠缓缓左转右转了半天,终于还是皱眉道:“我们能不去吗?”
“为什么?”方至道。
小姑娘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转学了,汪小毅肯定又要哭鼻子,姚姚也会舍不得我,我的好朋友都在这里,学校里的老师我也都很喜欢,还有门口的门卫孙爷爷,楼下卖豆脑的小花阿姨……我要是走了,不就见不到他们了吗?”
听到这番话,方至沉默了良久。
半晌后,他忽地释然般轻笑了一下,因为他居然发现,他从始至终纠结的问题其实根本就不是重点——
人们形容一个人在某地长久生活时,总爱用“扎根”这个词。
这个词其实很精准。
当一个人在某座城市生活久了之后,会渐渐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幢建筑,会在很多角落留下自己走过的痕迹,与周围的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发生各种各样、或长或短的故事。
那些足迹、人脉、故事就像是从体内抽出的根须,将一个人与一座城紧密相连,令他在听别人提起这座城市时,想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地名,而是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的、充满欢笑泪水的回忆。
所谓“乡情”大抵就是由此而生。
方乔从记事时起就在这里长大,即便如今的她还只能算是棵小树苗,但却也早已在这座城市生出了细嫩的根须。
带她离开便等同于是在斩断她的根须,无论将她移栽去何处,根须折断时必然是会痛的。
这些割舍在大人看来或许只是换取优质生长环境的代价,是有利的、值得的,但事实上,值不值得又究竟应该由谁,以怎样的标准去定义?
如果只是一厢情愿地替她认为值得,替她做出决定,那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感动的、无视对方意愿的“为你好”?
想通这些之后,方至没有再多说下去,他轻柔地拍了拍方乔的脑袋,给她掖好被子后轻轻道了声晚安,而后便转身离开了她的房间。
*
这一场结束后,剧本中所有发生在这间公寓里“暴风雨前宁静”的部分都已经完成。
因为剧情的突然转折,方至的人物状态将发生巨大的变化,除了内在的心理变化之外,最直观的就是他外形上的改变。
此时,三楼化妆间中。
宋野城和徐妙都坐在化妆镜前,为下一场戏做妆容调整。
下一场齐先韵也有戏份,只不过他的妆发和在天桥那天无异、比较简单,刚才趁着他们拍上一场时就已经做完,所以此时正坐在旁边,一边和助理闲聊一边等着他们。
宋野城的服装已经从先前的暖色调换成了冷色调,化妆师Daisy正在他身边给他改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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