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鉴清关门离开后,江阙没有去管床头柜上那一堆东西,只是从病床边站起身,走到安装着防护网的窗边,低头看向了楼下。
这个病房的窗口正对的是住院部后占地面积颇大的花园,盛夏葳蕤草木蔓延出满园翠色,平缓小径起伏蜿蜒在层叠绿意间,蓬勃树荫下点缀着供人休息的长椅,令园中散步的病患和医护人员都显得十分轻松闲适。
左鉴清虽说着没有特殊待遇,但其实江阙知道,光是这间病房的安排就是他特意花了心思的。
这间病房位于住院楼顶层角落,远离了重症患者所在的区域,完全听不见半点失控的喧闹或叫嚷,再加上窗外低头可见的大片清幽景色,静谧得仿佛只是一处疗养居所,无形间就能让人处于一种放松安然的状态,甚至一不小心都可能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这和江阙原本设想的截然不同。
他原以为他要待的地方会是一个阴暗压抑的所在,身遭围绕的都会是些疯癫无状、不可自控的病患,而整个治疗过程想必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然而他却没想到,眼下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糕,而自己待在这里,似乎也没有预想中那样难熬。
江阙站在窗边眺望了一会儿,目光从楼下收回时,恰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里闪过了一点光亮。
那是阳光照在金属上的反光。
是从他锁骨处发出来的。
江阙抬手触上自己的领口,轻轻捏住了倒影中那只小小的银铃。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宋野城了。
宋野城答应不会来见他,于是在他转院后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说不惦念是不可能的。
这毕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住院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时不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他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些什么。
只是惦念归惦念,他却并不后悔自己拒绝相见的决定。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只有确定宋野城在远离他的、绝对安全的范围之外,他才能沉下那颗时刻悬着的心,真正全无顾忌地留在这里安心治病。
当初在那家私立医院醒来的时候,他其实一度产生过彻底离开宋野城的念头。
因为那时他回想起和宋野城从初见到重逢发生过的一切,觉得自己从始至终给宋野城带来的都只有麻烦。
他是个负担,是个拖累,是个连正常人都算不上的病人。
他应该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彻底消失,才能让宋野城回到原本该有的轨迹,不再为他所累,为他所困。
然而那一晚,宋野城追上了他、找到了他。
在警局门口,在那昏暗的车厢里,当他听见宋野城红着双眼说出那句“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害怕再也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才陡然发觉自己竟然残忍得离谱。
什么越远越好,什么彻底消失。
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那些自作主张将他丢下的举动,原来才是捅向宋野城最狠的刀子。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自我厌弃、妄自菲薄、意图逃避的欲望都尽数溃不成军,只余下了唯一的念头——
他只想拼尽全力好起来,好好陪着这个人,抱着这个人,把余生都补偿给他。
那是他的明月星辰。
是照进他无边黑暗里的那束光。
就当他是自私也好,贪心也好,纵使他单薄如斯、周身褴褛,也想将一切都奉与那束光,将它捧在掌心,再不让它落空分毫。
只是……
他的病究竟要多久才能治好,甚至究竟能不能治好,却不是他凭信念就能决定的。
所以他告诉宋野城:我会去治病,但你不能陪着我。
他想,如果最后能得偿所愿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如果不能……如果一定要走到最坏的结局,那么这长久的分离也能当做一场缓慢渗透的铺垫,让宋野城慢慢习惯没有他的日子,最后也许就能接受得不那么艰难。
病房窗前。
江阙捏着手中小小的银铃,抿唇微微吸了口气,闭眼轻轻压下了心底最不愿接受的那种可能。
不,不会的。
自己不该往最坏的那个方向想。
左鉴清说过治病时的心态很重要,自己不该再像从前一样总是习惯性悲观,应该学会更积极一点才好。
想着,他睁开双眼看向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努力试着弯了弯唇角,在背景的满园绿意和阳光里,自我开解般抿出了一点浅浅笑意。
*
与此同时。
楼下医生办公室内。
左鉴清手插白大褂衣兜,站在原本属于他的办公桌旁,任凭某人鸠占鹊巢地坐着原本属于他的桌椅,静盯着他电脑屏幕上的病房监控画面。
憋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看够了没?”
宋野城这才收回粘在屏幕上的视线,怀疑地抬头道:“这监控是不是卡了?他为什么一直站在那发呆?”
左鉴清无语地眯了眯眼,手背不客气地扫扫他胳膊:“让让让让,一边儿待着去。”
宋野城起身把位置让给了他,自己绕去旁边扯了把椅子过来,左鉴清终于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这才吐槽道:“你可真行哈,这么天天往这儿跑,也不怕被人拍着?”
宋野城虽是答应了江阙不见面,但做到的也仅仅只是不“见面”而已,自从江阙转院到这边以来,他几乎天天都会往医院跑一趟,弄得左鉴清都想给他安个打卡机。
宋野城无所谓道:“拍着就拍着呗,我就说我拍电影入戏太深走不出来,还不准我来医院看病了?”
左鉴清也是服气,好笑道:“行吧,但你来了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见你,你跟这儿扮演望夫石呢?”
这也正是宋野城犯愁的事儿,他微微后仰靠上椅背,舒了口气道:“望夫石倒没什么,我想他的时候至少还能从监控里看看他,可他万一想我了能怎么办?”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左鉴清铁定得翻着白眼嘲笑一句自作多情,然而一想他跟江阙这状况,这句嘲讽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仅嘲讽不出,他甚至还跟着犯起了难,叹道:“你也看到了?手机电脑我都还给他了,但他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打算用。他现在就是太想把病治好了,所以对自己苛刻得很,看得出来是铁了心想隔绝一切干扰,专心治病。”
宋野城点了点头:“我知道。”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能理解江阙的一切决定,没有擅自去打扰。
左鉴清兀自想了想,宽慰道:“你也别太着急,等过段时间治疗稳定了我再找机会跟他说说,太封闭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宋野城再度点了点头。
思索片刻后,他道:“没事,我也再想想办法吧。”
*
江阙那边。
治疗按部就班地开始后,平静的日子便一天天流逝在了不经意的晨昏更迭里。
左鉴清虽然是江阙的主治医师,但却并非所有治疗项目都是由他主导。
江阙每天上午都会见到一些不同的医生,在不同类别的诊疗室,按照治疗方案完成特定的治疗安排。
下午回到自己的病房,他会按照医嘱做一些辅助性的心理调适训练,空闲时就读一读从阅览室借来的书,用纸笔写上一些书文手稿,或是站在窗边看看花园里的人和景。
不过他也只是看。
住院一月以来,楼下的花园他还一次都没有去过。
至于左鉴清当时退还给他的手机电脑,他收回行李箱后也至今没有再拿出来。
由于封闭式病房里安装着24小时的监控,所以他的日常活动其实在主治医师那里都是能清晰掌握的。
于是在经过几周的观察、确定了他这略显自闭的习惯后,这天上午治疗结束时,左鉴清又一次忍不住提醒了他——
“其实你不用刻意与外界断开联系,也不用太过于封闭自己,适当的信息交互、适当出去走走都有助于放松心情。”
江阙理解地应承了下来,但是回到自己的病房后,他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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