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之所以那么说, 不过是为了给看监控找个借口, 他的重点根本就不在这里。
“那从楼里出来的人,”江阙道,“有你认识的么?”
如果说在看监控之前,江抵只觉得这个问题古怪的话,那么现在再次听见,他已经本能地感觉到这话极像是意有所指。
可是,他却又无法确定到底是江阙真的知道什么、还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于是犹疑了好半晌之后,他终于还是转头看了一眼江阙,只见他淡淡目视着前方,好像那句话就只是不经意间随口一问一般。
江抵重新看向前方路面,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选择了如实答道:“……有。”
江阙眼中倒映着前方来往车流,听到这个答案,转头认真看了江抵一眼。
就在江抵以为他还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他却又已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最后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江阙并非不能追问,而且他知道只要自己继续问下去,江抵大概率不会骗他、会将看到的一切如实相告。
但是就在他转过头、看到江抵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忐忑不安时,忽然就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江抵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给自己的疼爱和温暖从不输给任何一个亲生父亲,他不该感到丝毫亏欠、不该被陷于这样难堪的境地。
那段监控对自己而言是真相,对江抵而言却无疑是巨大的冲击。
这已经足够沉重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江阙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江抵也沉默不言地开着车,一路远离市区繁华、开往了人烟稀少的郊区。
江抵说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于是就真的来到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净土,那是郊区一处仍在开发、还未对外开放的景区,有着层林尽染的秋色和潺潺小溪。
那夜无月,阴沉天色仿佛在照应着离别者的忧思。
江抵将车停在山脚,从后备箱里拿出工具,和江阙一起踩着落叶步入林中,在地上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
江阙把手中的木箱放了进去,眷恋地摸了摸箱顶,在心中默默告了别,而后便亲手为它封好土,又撒上了一层柔软的落叶。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忽而有些怅然若失。
乍起的秋风穿过树林,簌簌卷落无数凋零的枯叶,落在他的发顶、肩头,还有一片轻轻贴上了他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感受那片叶滑过脸颊、下颌,仿佛猫爪轻轻拂过,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再睁眼时,那叶片已经不知落去了哪里,周围风声依旧,簌簌声依旧,将一切渲染得凄清而静谧。
旁边的江抵抬头看了看天色,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肩头:“走吧,好像要下雨了。”
江阙点了点头,跟他一起转身往林外走去。
走出树林的时候,乌云中果然已经有隐隐电光闪动,两人稍稍加快脚步回到车边,分头拉开了车门。
坐进车里,重新系上安全带,江抵正要发动车子,忽听江阙轻唤了一声:“爸。”
“嗯?”江抵转头看向他。
“我想住校。”江阙道。
这一回,江抵没有再立刻反对,他只是稍愣了一下,似是觉得有些突然,而后转向前方眨了眨眼,许久没有应声。
江阙不知他在想什么,却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矛盾和挣扎。
可这一次江阙没有再退让或动摇,因为他知道只要江抵真的在监控里看到了叶莺,就该明白这个提议对他们三个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使隔山隔海,也好过互相伤害。
良久的沉默之后,江抵好似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他放弃抵抗般妥协地点了点头,勉强对江阙露出了一丝苦笑:“好,爸爸给你安排。”
车子重新启程,往市区的方向驶去。
高空中的闪电愈发密集,轰隆隆的闷雷声穿过厚厚乌云、穿过远处万家灯火、穿过十数年的寂然光阴,与今夜首都上空的轰响重合,传入了别墅楼顶依偎的二人耳中。
宋野城依然环抱着江阙,静静听他说完这段过往,想起当初江北所言,总算明白了江阙那时住校的缘由,还有他和养母叶莺的关系为何会那样一言难尽。
“后来呢,”宋野城轻声问道,“后来从初中到大学,你都一直在住校了么?”
江阙在他怀中点了点头:“那时候寒暑假只要有集训班或夏令营,我也都会找借口参加。我知道她不想见我,我也觉得自己多余,所以不回去对大家都好。”
宋野城的心又揪了一下。
这么说来,江阙虽然名义上被领养,可真正有“家”的日子也不过只有最初那几年,往后就一直寄居在外,即便远不到凄苦的程度,也绝对算不上幸福。
思及此,他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江阙没有被他们带走,而是跟自己回了家,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然而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思考再多“如果”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徒添遗憾罢了。
这一点宋野城很明白,于是他也没再继续深想,转而低头亲了亲江阙的额角:“我们小铃铛才不多余呢,你看我爸妈多喜欢你,那些书粉多喜欢你。你的存在对我们来说,从来都是惊喜和恩赐。”
空中雷声依旧,微微细雨已经迫不及待地洒下。
江阙略微仰起头,迎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温柔眼眸,仿若沉浸于一泉温水,将心底深处的尘埃一点点濯尽。
些许雨丝沾上他浓密的长睫,令那双本就好看的眼睛显得更加清灵动人。
宋野城抬手轻轻拨了拨他的睫毛,蹭掉那点晶莹水珠,顺便刮了下他的鼻尖:“好啦,再不进去就要成落汤鸡了。又是熬夜又是淋雨,真怕你这小身板儿吃不消。”
说着,他撑膝起身拉起江阙,双手推着他的肩绕过泳池走进室内,反手关上玻璃门,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回到二楼,他顺势接过江阙怀中的白毛,朝主卧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先洗澡去,我带它下楼吃点东西。”
江阙大约也是被那突然袭来的回忆耗费了心神,这会儿整个人都乖顺得不行,像个犯困的孩子似的点点头,听话地转身朝主卧走去。
宋野城抱着白毛下了楼,给它的餐盘添了点食水,不待蹲身将它放下,便见它已经从怀里跳了出去,急不可待地凑前吃了起来。
宋野城“啧”了一声,顺势蹲下戳着它的脑袋开始教育:“你说你个小混球,三层楼都不够你蹿的?还给我上天台演杂技去了,要上房揭瓦啊你?嗯?”
白毛哪里会管他的唠叨,不耐烦地晃着脑袋避开他的手指,两爪一推把食盒扒拉到一边,远远躲了开去,背身时还不忘用尾巴啪地甩了他一下。
宋野城哭笑不得,也是拿它没脾气,看着它吧嗒吧嗒吃得欢快,最终也只得无奈一哂,伸手打开旁边的落地灯给它留了点亮,而后便起身关上大灯上了楼。
主卧的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宋野城拿上睡衣去客卧浴室冲了个澡,出来后又绕下楼去,给江阙煮了杯热牛奶。
重回楼上,他自觉已经过了挺久,可屋里还是没个人影。
他将牛奶放在床头,发现浴室里已经没了水声,忍不住走过去敲了敲门:“还没洗完?不是洗睡着了吧?”
里头静了几秒,而后磨砂玻璃上显现出了一个逐渐接近的模糊轮廓,紧接着门被“咔哒”拉开少许,江阙探出了半个湿漉漉的脑袋,表情竟是略显尴尬:“我忘拿衣服了……”
宋野城笑得不行:“那我要不敲门你准备怎么办?就在里面干等着啊?”
江阙回答得倒是老实:“还没想好……”
宋野城看着那无辜的双眼和泛红的耳根,心里别提有多想使坏了,但转念一想他这两天过得已经够折腾了,也实在不好再逗弄,只得老老实实转身去衣柜里翻衣服,而嘴上却也不闲着:“其实你就光着出来也行——反正又没外人,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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