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师是条鱼(106)
此次商讨的会议, 只有掌门或是家主才能参与。无奈此时的沈清书,还并非坠云山的掌门。
在与仙门百家商讨此事之前,沈清书曾悄悄找过他。
师兄弟两人间虽没有说什么, 可花惜言还是明白了他的心思。
细心的揽过他, 花惜言的声音虽依旧暖如春风, 可心底却早已是一片抽痛:“清书你听我说, 他此番犯下的错,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过的。先前那三十余条性命,各家各派就已在隐忍。而如今, 却是再也忍不下了。”
沈清书被他揽着,略显乖巧,轻轻垂着头,他的眸中似有挥不去的伤感:“我知。”
花惜言睁了睁眼:“那你……”
沈清书道:“我只是不太甘心。他骗了我们,他明明说过……”这次,再也不会分开了。这一次,不论是谁,哪怕是天和地,都再不能把我们分开。
想起这句话,花惜言藏在绿色袖子内的手,轻轻抽动。
——终究是事事难料,天意弄人……
视线回到此次会议之上,有人站出大骂:“萨德星因为柳仙子一人的死,而牵连如此多的人。先前的那三十余人就暂且不提,可是这后面的人,他无论如何也该给个交代!”
花惜言位于百家之前与他们理论:“好,先前的那三十余条性命便暂且不提!可后面的这些人,倘若不是他们先抓去清书,萨德星又为何会现身李家,最后犯下如此大错?”
有人站出来反驳他:“李家人的做法虽多有不对,可罪不至死!”
花惜言道:“虽罪不至死,可到底是他们先出言讥讽。若不如此,怎会触及他的怒火?在坐的各位都是仙门正派,又怎会不知,倘若一个人在神志不清的崩溃状态,哪能分得清是非?”
“这话我不赞同!难道他杀了那么多人,我们还要放任他不成?”
花惜言道:“那夜在场的人不少,我问着你们,可有亲眼目睹、亲耳听到是李家之人口口声声死命去提仙去的家师。他们虽罪不该死,可世上一直有句话叫做‘祸从口出’。我没有觉得他做的是对的,我也没有想要为他洗去应有的惩罚。我只是希望…只是希望大家能够站在公平的角度,而不要偏袒任何一方。”
一人察觉他的意图:“哪九阳尊的意思是?”
花惜言立在众人之前,微微握紧藏在绿色宽袖中的手。
而后轻垂着头,在万众举目之下,蓦然跪下!
这一跪,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大家纷纷瞪圆了眼睛,而后隔了许久才终于战战兢兢的反应过来。他们白着脸,抖着双手上来扶他:“为了一个祸害妖孽,您,您这是何苦?!”
花惜言垂下头,往日和煦莞尔的声音,在此时此刻都微微带着颤。
他红着眼,仿佛是极为痛苦,挣扎了许久才道:“萨德星为人极其敏感,会因旁人的言语而扰乱心神。所以……若是可以,还请诸位同意将他交由我等处置。我等,必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听他这样说,在场之人无不犹豫。
他们思虑了许久,面面相觑:“九阳尊您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只是这萨德星到底是你们三人的师兄弟。这师兄弟见面,总是会余有三分情。更莫说,你们从小的关系还都那么深厚,因而这桩事,你们还是莫要插手,避嫌的好。”
花惜言无力的闭上眼,被人扶起后,又一次对众人郑重其事的行礼:“既然此事不行,那诸位一定要答应我另一事。”
众人表现的都很客气:“九阳尊言重了,只要不是放过他的话,我们又有何不可答应?”
花惜言轻轻抬眼:“造成如今场面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李家之人出言讥讽,更在他面前提及家师一事。所以既然事事出有因,我希望修为能够明白一事,哪怕他注定要死,也万万不要诋毁,更不要与他提及家师一事。”
众人原当是什么要紧事,如今听了自觉没什么,随口卖了他一个人情,点头答应。
在会议上,众人商议了许多讨伐的细节,在结束之时。
花惜言再次站出行礼:“烦请今日之事,诸位莫要叫别人知晓。”
众人皆知他指的是什么,答应后,都极为惋惜的摇摇头:“他即做出如此事情,九阳尊又何至如此?”
花惜言看一眼众人,喃喃道:“手足之情,此生不忘。”
在坐之人无不摇头叹息。
萨德星滥杀无辜,如今触动仙门百家的怒火,即便是毕擎苍三人也无法再保住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念及昔日同门之情,不去此次的讨伐之战,便也算是仁至义尽。
讨伐他的那一日,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大地犹若披上一件青翠的绿衣,愈发显得生机勃勃。
好似蚕蛹破茧而出,如获新生一般。
毕擎苍依旧在闭关不出,花惜言将自己锁在屋内,恐怕也是伤心至极。
唯有沈清书,独自现在太极宫最高的地方,像是在为他送行。
“你说,到了今日,是不是再也无法回头了?”立在太极宫最高的地方,沈清书眺望着苗疆的方向,神色有些恍惚。
江殊殷从后轻轻上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脉,心中也是复杂一片。
所说亲眼看到这一切,不难过反倒是假的。
今日他穿着一袭翩然的白衣,与沈清书站在一起时,只觉得同样雪白无尘的一种颜色,却能衬出两种不同的玉色。
并肩而立之时,绝美得好似两尊俊逸的神像,伴着周围洁白无瑕的云雾,尊傲的似是一个下凡历劫的仙人。
看着四周的滚滚浮云,在回想自己知道的一切,江殊殷不由得浅浅一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就比如你我,不也是身在这命运之中,无法逃脱吗?其实……不论是私心与否,还是其他的什么,我倒是真的希望,他的生命到此为止。”
沈清书满面复杂的回过头:“为什么?”
江殊殷低下头——假如萨德星死在今日,那么就不会有今后持续千年的战争。没了战争,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家破人亡的百姓。西极中的恶人,包括除了江殊殷以外的其他六恶,也自然不复存在。
而若论私心,那便是沈清书今后不会遭遇那么多的伤痛,更不会走到亲手杀了他的那一步。
可是假若真的如此,那么江殊殷……还能遇到他吗?
所以世间的一切,终究是有因必有果。更应验了一句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脑海中明明想了很多,不论是将过去还是现在都想了不止一遍,但江殊殷说出的话,却是别的:“你想啊,他的执念这样深,假若活在世上那不是很痛苦。我其实一直都相信一句话,那就是有时候,有些人,活着却比死了还要痛苦。”
沈清书眼中掠过一点异样的星芒:“我记得我和你初次见面的时候,你明明是一袭黑衣和满头白发。怎么现在却是另一幅样子?”轻轻一顿,他慢慢道:“如果我真是你师父,如果我现在真的身处在幻境之内,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今后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们师门中的,包括今后的我,也包括,你的所有。”
此语一处,天地僻静。
微凉的风轻轻抚着他们的发,在极深的白雾中缓缓浮动,黑与白的相互交映中,美的似是一副黑白的水墨画。
看着他的眼睛,江殊殷咽喉处微微一动,沉静了许久:“对不起。”
——万秋漓曾告诉我,倘若想带你出来,就不要告诉你今后会发生的一切。
沈清书并未逼迫他,也并未因此生气。
见了这样善解人意的他,江殊殷不免缓缓垂下自己的眼睑,解释道:“如今还不到时候。”
沈清书默默看他一眼,表示理解,而后又一次将视线投向苗疆的方向。
如今的江殊殷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不论是他的每一个动作,还是每一个语气,甚至是小到微不足道的一些细节,江殊殷都能敏锐的察觉。
有时候,敏锐得连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
就比如此时。
看着他这样子的神情,江殊殷极其心疼:“若是想哭,那便哭出来吧。”
沈清书果然一愣,很不可思议的回头看着他,仿佛是在考虑,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的了解自己。
江殊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一手拍拍自己的肩,勉强寄出一丝笑意:“呐,我的肩膀就借给你啦!”
沈清书怪异的瞅他一眼,淡淡将视线投去远方,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坚强:“哭出来又如何,难道只要我哭出来,这一切就会重新再来吗?”
江殊殷再怎么了解他,也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后面的话,更加惊人,也更加自负:“泪水,不过是弱者的表现,所以今后不论碰到什么,我绝不会流泪。”
——原来他,竟也是一个极为自负骄傲的人……
第130章 四脉祖师(三)
当仙门百家来到苗疆边境之时, 看到的是高塔上等候多时的萨德星。
萨德星穿着一袭雪白的苗疆服饰,立在萧瑟的风中, 好如一抹白色轻烟,一拂既逝。
烈阳下,他的影子显得是那样孤单, 那样寂寥。仿佛被天下抛弃,又好似是他抛弃了天下人。
见到他, 为首的众人纷纷停下步伐,一人道:“萨德星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萨德星异色的眸内一片温软, 轻轻拂了拂发,他低眸道:“我想, 在临死前问你们几个问题。”
低下一干讨伐他的人, 见他这样好说话,不禁有一瞬间的愕然。
可这愕然也仅仅是眨眼一瞬,因为他们觉得, 纵然此时的萨德星会一切奇怪的手段,可面对今日来的千人,他必定也只有输的份。
这样想着, 大家之前对他的防备, 也没有方才那么强烈, 而是变得松懈, 甚至纷纷高傲的昂起头,极为蔑视的道:“说吧,在临死前你还有什么问题。”
萨德星轻轻笑起, 笑容单纯温婉,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微微一歪头,他无比真挚,甚至声音还有一丝丝颤抖:“说实话,你们是如何看待当初的我,还有现在的我?”
众人原以为他会问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谁知竟是这样一句对他们而说,等同废话的话。
这群人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一向对贫瘠穷苦的苗疆深恶痛绝。是以回答的时候,也带了些不耐烦的神态:“呵,以前总觉得你,不过是拖累浅阳尊与柳仙子的败类。可现在,哼,你连败类都不如。”
“败类都不如……”喃喃一语,萨德星腰间的小铃儿轻轻摇晃:“那我现在,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他,双方在烈阳下沉静许久,久到萨德星开口问下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们,你们说我是累赘,那我想问问,难道就因为整个师门中只有我一事无成,所以你们就说我是拖累整个师门的败类?”
“曾经因为师父在,我不希望她难过,也不愿意看到她为难,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可即便如此,我虽忍,可不代表我并不生气,我也是人啊。有人的喜怒哀乐,有人的悲欢离合。可你们,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师父死了,今日不论是死是活,我必得为自己辩解一次,我!曾经的阿黎嘉,今日的萨德星,我从不觉得自己比他们三人差!相反的,我是我们整个师门中最努力的人,我资质虽不如他们。可我曾为了追上他们的步伐,起早贪黑,尝试了很多他们都不敢尝试的东西。他们花费一分的努力,我却往往要比他们多出十分。而你们,你们这些外人,不知我究竟付出了多少,只是一味肤浅的看到表面,又有何资格说我不如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