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到一半,才看清未穿里衣的尹辞。时掌门整个人雷劈似的凝在原处,他愣了许久,一只手从尹辞耳畔抚到胸口。
对方皮肤温暖,心跳沉稳有力,这分明不是梦境。
瞧见尹辞戏谑的眼神,时敬之如同碰了烙铁,嗖地收回爪子,面皮也一点点红起来。眼下神祠内一片阳光,时掌门一张脸快和红烛一个颜色了。
尹辞忍不住笑出声:“你这面皮敢情是日涨夜消。尽管摸就是,我还会碎掉不成?”
说罢,他顺势起身,大大方方披上里衣。
“醒了便起来,咱们得先回客栈——待会儿我弄吃食你煮水。昨夜出了不少汗,得好好洗个澡才成。”
时敬之在神台上呆坐片刻。
此情配此景,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尘世一双有情人。无需忧心妖异,不用触碰阴谋。他此生追求的一切,似是触手可及。
“我晓得了。”
时敬之被这晨曦晃了眼,本能地向那片光芒伸手。然而那只手伸到一半,又悄无声息地转了个方向——他摸了摸脖颈上的伤疤,半天呼出一口浊气。
“……早上不要粥。神祠后面有溪水,我顺手捉两条鱼来。”
然而那一夜春宵威力甚大,饶是蒸鱼鲜甜,蛋羹柔滑,时掌门照旧食不知味——若不是尹辞拦得及时,这人差点把筷子往鼻子上送。
直到两人进了浴桶,此人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我欺。珍爱之人在前,更是烧人心。”时敬之捉起尹辞一缕长发,那长发被温水润湿,黑玉似的柔亮。“要是本欲定了情,最终求而不得,那便是活地狱了。”
此人到底是年轻气盛,尹辞失笑:“你这辈子都踩不进那活地狱,安心便是。”
时敬之耳垂微红,半张脸沉入水下,吐了一串深思熟虑的泡。
半晌,时敬之正下神色,打算开口。怎料一只麻雀从天而降,一爪子刨上时敬之的头顶。后者嘶地抽了口凉气:“好歹是阅水阁养的雀妖,不晓得看气氛吗!”
麻雀无辜地蹦跶两下,停在桶沿,歪着脑袋看他。
时掌门在爱人之前笨嘴拙舌,好容易憋出点感想,全被这只羽毛团子撞散了。他悻悻解下细绢,开始瞧沈朱的传信。谁知他越瞧,眉毛越来越高。
“子逐,昨日你我要商议的事,如今可以好好谈一谈了。既然都是要人动手,不如我先说吧。”
时敬之拢起湿淋淋的长发,眸子里的无措和羞涩都散了。威压之下,周遭的旖旎气氛摇身一变,连窗外的桃枝都多了几分肃穆之意。
“你最开始随我走,是想寻死吧。”
他这问题问得实在直接,尹辞一时不知道怎样回应,只好点点头。
“如今呢?待我百年之后,你可否想要继续活下去?”
尹辞望向时敬之,目光复杂非常。这人当真与刚相遇时不同,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发疯——对于他的肯定,时敬之没有半分恼怒之色,反倒露出几分理解之情。
尹辞沉吟片刻,亦是答得诚心诚意:“世间二百年,我自认见惯尘世冷暖。如今看来,定然错过不少风景……不过那般景致,我孤身一人看不到。”
“无需千秋不朽,白头偕老足矣。”
时敬之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想如何?”
“子逐与那吃过视肉的人同样‘不死不灭’。就那日的人肉根来看,你们大抵都连着妖树,可以算作同类了。”
“是。”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难说分离之后,你能否存活。我怎么舍得拿你来试验?不如将那人抓来,试试便知。”
时敬之摇了摇手里的薄绢。
“对付那妖树的办法,沈朱他们寻到了。”
尹辞微微皱眉:“将那人抓来?”
对方八成是吃过视肉的上任“傀儡”,比起自己这种意外产物,那人必定只强不弱。如今他们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有摸到,怎可能说抓就抓?
“嗯,抓来。”提到敌手,时敬之的笑容带了血意。“上回我死到临头,能明确感受到他人救护之意——若是你没有出手救助,那边估计要出手了。妖树没有神智,引仙会的人也不在附近。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手的,就只有那人了。”
尹辞猛然意识到了此人的打算——
“子逐,我可是他们费尽心思养出的‘好傀儡’。要是有那人……那东西救援,引仙会这一路对我不管不顾,也说得通了。”
时敬之指尖扫过颈子上的伤口,一点血液渗了出来,混入温热的清水。
“这次你来杀我,不要救援。待那人出手干涉,我们便能抓到他的蛛丝马迹……等逮住那人,多少能再敲出些妖树的消息来。”
混了水的鲜血顺着时敬之锁骨滑下,坠入浴桶,很快便无影无踪。
“就算事情到了最糟的地步,你我还有挡灾符这一手能用。”
这念头不可谓不疯,谁想尹辞沉默了片刻,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来。
“计划不错,就是有待改进……靠近些,这回轮到我说我的了。”
弈都,国师府中。
曲断云换了簇新衣装,由江友岳引着走向地下。
“师父,要是那时敬之迟迟不吃视肉……”
“不说欲子,凡人尚有饮鸩止渴之说。欲子本性自私至极,不可能因为外物舍弃性命。”江友岳语气平静。“诚然,我等在处理阎不渡一事上有所失误,将事情说得太过明白。此回留了余地,那时敬之自是抵不过生欲。”
话虽如此,曲断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对于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来说,时敬之实在太过镇定。他那出身不明的徒弟,自己至今也没摸到底。“尹辞是宿家后人”的传言不是没有,却无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
还有那西北大禁制……虽然禁制还在运转,效力却逐渐变弱。江友岳曾说过,只要大禁制效力还在,不会出太大纰漏。可此番种种异状,犹如白墙上细小孔洞,总教他安不得心。
终于,两人停在空无一人的地下石室。见江友岳停步,曲断云酝酿片刻,又打算提出疑问。
结果他还没出声,就看江友岳衣衫一撩,径直跪下,比面对上一任国师还要恭敬。
“见过真仙。在下年事已高,特此带小辈拜见仙尊。”
第144章 不死
石室空无一人。
曲断云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百年大业为惊世之举,忧的是状况怪异,与他先前的认知相差甚远——彼时他只当仙人居于云上,长衣飘飘,平日只见其影不见人。方才听那肉像师祖凭空描述一通,只觉得云里雾里,反应不得。
按那肉像师祖的说法,真仙应是上一个吃过视肉的人。
他或她只为悬木提供心智,内里已然没了人性。待时敬之服下视肉,成为新的真仙,此人便要远行异国他乡,将自己埋于土中了。
换句话说,“神仙”即将离开大允,为何要挑此时拜见?
想归想,曲断云还是乖乖随江友岳跪下,朝空无一人处行了一礼。
一礼过后,石室隆隆震动。似是有瞧不见的细根自石缝钻出,它们彼此纠集,凭空渗出暗红血肉,渐渐组成一个人的模样。乍一看去,活像那人自虚空长出内脏骨肉,再附上皮肤,甚是瘆人。
皮肉长齐后,无数细弱根须化为乳白,蚕丝结茧似的套在他的身上。不多时,一件朴素白衣便成了型。衣角长长拖地,没染上半点尘埃。
曲断云细细一看,那莹白之物颇为眼熟,像极了显形后的三千烦恼丝。
一个男子就这样凭空现于地下。
出乎曲断云的意料,那男子并非“仙气飘飘的老头儿”。那人高大健壮,眉目深邃,一张脸称得上英俊。只是那一双眼隐于阴影,散出鲜艳的萤绿微光。只看那双眼,像极了黑夜中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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