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唯一的不同之处……寻常飞鸟食了树果,倒是不会被摄去心智。
“有真仙相助,我等能以请神阵布置根须、清除外敌。亦能靠悬木之力求得风调雨顺、无灾无祸。”
“可惜人生来不同,智权各异。真仙心属悬木,却存了身为人时的杂欲,难成不朽之业。要使得大允一统诸国,造万年盛世,须得欲求纯粹的千古暴君,成就真正的帝屋神君。”
“真仙虽命有时限,亦可守我大允数百年。由此精挑细选,细细琢磨。借悬木之力,成就大允之势……此为百年大业。”
话音刚落,一副图景瞬间打入曲断云的脑海。他看见各国版图依次融合,看见硕大无朋的悬木生长。那巨木根系朝天,遮天蔽日,景象难以用言语形容。
天地茫茫,神祠夹杂在浩瀚天地之间,犹如一颗粟米。然而就是这颗粟米,反过来铸成这方天地。
曲断云一颗心几乎止住跳动,说不出半句话。
一时间,他分不清是凡人利用神仙,还是神仙利用凡人。若那时敬之真的吃下视肉,为悬木所用,那人大概真的能踏平各国,将正片陆地纳入囊中。悬木借人力请神扩根,也能得到一顶一的地盘。
大允由此成就霸业,而悬木借此根深叶茂。若真要掰扯损失,唯一谈得上“吃亏”的,只是那些早早死于“天厌”的老弱病残——那都是些要么贫困交加、要么无力自理的废人。平日做不得活,只是白白消耗粮食与银两。
托圣人的福,他们早就将天厌当成了寻常事。
……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么?
他们何德何能,能在天地间寻得这般强大的助力。悬木在此,分明是国之幸事。这其中的杀伐决断与大义之重,他先前完全无法想象。
见曲断云神色变来变去,最终停在惊叹之上。江友岳长呼一口气,语带笑意:“你啊……当真与我那时一摸一样。甚好,甚好。你要对那悬木起了畏惧之情,反而坐不下这个位子了。”
“学生狂妄,先前不知各位前辈苦心。”
曲断云目光复杂,半天才回过神。
“要能成就这般千秋伟业,学生自食视肉也求之不得。可惜成王败寇,时敬之确实比我强上许多……百年大业,必定能成于今朝。”
江友岳赞赏地点点头。
“不过学生还有一问。”
“但问无妨。”
“悬木妖异非常,难以掌控。师父,纵然有真仙用以沟通,这几百年来,可曾出过什么差错?”
听到此问,江友岳的表情变了变。他沉默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不过是生出条‘祸根’,我等已然处理妥当。待你多了解些时日,我再说与你听。”
第142章 朱红
枯山派在聚异谷待了三日。
闫清身为盟主,自是不可与世隔绝太久。师徒俩的原意是为他留下冷静的时间,可闫清从自始至终没有慌乱。他只是沉默地练武打杂,态度一如往昔。
然而下了山后,状况却急转直下。
枯山下原有些零散镇子。众人上山之时,这里尚且还算热闹。然而几日过去,这镇子已然空空落落,不见人影。与当初的息庄异象不同,这里满是人们仓促撤离的痕迹。顶上是明媚春光,地上是砸烂的鸡蛋、漏出的米和踩烂的菜叶。杂物则被人踩得稀碎,只剩一堆可怜兮兮的木片。
镇内神祠附近,有家人像是在准备喜事,门口热热闹闹一片红。可惜现今街上没有半个人,红意也显得凄凉萧索。
尹辞认得这幅景象。三百年前,允朝还没立稳脚跟。彼时战火四起,流寇满地,百姓如惊弓之鸟。但凡出了匪徒要来的消息,人们便会这样收了粮食家当,提前奔逃躲避,去往大城。
作为千军之首,这般境况,他实在见过太多。
枯山在弈都东边,离那罗鸠较近。怕是边境状况不佳,生出些四处掠夺的亡命之徒来……三百年中,大允风调雨顺,从未出现这般景象。
时敬之脑筋快,饶是没见过,他很快便猜了个大概:“匪患?”
“未必是真。”尹辞叹气,“不过能让人深信不疑,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整个镇子安静地伏在此处,如同一块将腐未腐的肉——面上还光鲜,颓败之气已然扑鼻。
“这下连客栈都不必找了,还真省事。”
时敬之揉了揉喉咙上的伤,表情却没有语气那般轻松。
“看来我那皇帝大哥,到底没绷住啊。”
事到如今,他晓得了这百年大业的图谋所在。当初贺承安凭空而至,下手扶持许栎,目的实在耐人寻味。莫说当今的皇室,开国皇帝许栎没准都只是颗棋子。
现今世道将乱,边疆不宁。按照引仙会的安排,自己这会儿该吃下视肉,为国师一脉所用。到时他们把许璟行害去,借神仙之口聚民心,推自己这个“有天赋之才”的皇嗣即位……不管是为妖树还是私利,一切手到擒来。
怪不得他能得到视肉消息,被诱着出宫冒险。敢情阎不渡失控在前,人家想观察他的表现,事先“验货”。顺手给枯山派扣脏水,恐怕也是忧心他聚拢势力,生出不可控的变数。
想得还挺美,当他是头乖乖出栏的肥猪呢。
……不过要没有遇见尹辞,自己可能已经被烤得皮脆肉香,就等上桌了。
时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
尹辞见时敬之好端端走着,突然停在一个猪肉摊前。那人打量着满是油光的钩子,一张脸阴晴不定。
饶是尹子逐大将军见多识广,还是猜不透此人的跳脱心思。他随着停了片刻,只生出一个猜测:“饿了?”
谁料听到这句,时敬之一张脸上生出些微妙的悲愤来。他摸摸那肉摊,答非所问道:“今晚咱们吃烧猪,我来烤。”
尹辞:“……”也不必说得这般咬牙切齿。
话说回来,如此无人城镇,倒是适合避人耳目。尹辞思忖片刻,转向闫清:“你先走一步,去找施仲雨。施姑娘是可信之人,江湖种种,她应当帮得上忙。如今你刚得了盟主之位,局势初定,引仙会不会冒险动你。”
闫清静静站着,明显在等待下文。
果然,尹辞顿了一顿,又道:“若有人打探,你就说时掌门性命垂危,不便远行,须在此地静养些时日。”
“是。”
换做往日,闫清多半会再问些“掌门身体如何是好”之类的话。然而自从知道了妖木的事情,他变得寡言少语,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尹辞并未感受到怨愤戾气,便由得他去了。
不小的城镇只剩两人。
苍穹如洗,白云悠然。望着不远处的枯山,时敬之有种轻飘飘的恍惚感。就像二十四年前,他们未曾分别,一直住在此地似的。
一只胖麻雀飞了过来,用嘴啄了啄时敬之的耳垂。他这才回过神,被拉回现实。
尹辞认得这麻雀:“沈朱?”
“嗯,沈朱与苏肆应当是藏好了。妖木之事,我须得知会她一声。她研究请神阵数年,必定能有所发现。”
时敬之戳戳绵软的麻雀,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偶有所感。想当初,我想要掌控宫外之事,四处物色可信之人。恰逢沈姑娘冒充侍女入宫,想要探得宫中秘辛——那会儿她还当我这个‘秘辛’与引仙会无关,失望得紧。现在看来……”
时敬之吐出一口鲜血,脸上仍挂着笑容。
“子逐,要是虫蚁够多,总能将这千里之堤毁去吧。”
苏肆身为妖材,因妖树而生。闫清一双鬼眼,为欲子之后。若没有两人间的牵绊,他们连源仙村都未必能发觉。再往前数,引仙会漏杀孤苦女童。若没有沈朱,他们识不得请神阵,更查不到引仙会。
机缘巧合,其下不过是凡人的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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