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水酒全成了热汗,鞋拔子脸想也不想地放下担子,当即磕了个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咱筋骨老骨头脆,吃不得!”
那妖怪似是被鞋拔子脸逗乐了,把钱串递给他时,那妖怪话语里还有笑意:“拿着。”
这是什么妖怪他不知道,但这沉甸甸的钱串货真价实。别说,这妖怪声音还怪好听的,像金玉店的寒玉铃。
鞋拔子脸僵了半天,这才缓过气来:“这位爷……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的菜肉都在这,咱先走了哈……”
“慢着。”那人悠然道,“我这还有活计,你若没安排,可随我们前去栖州之北。”
“爷要去武林大会?好说好说,咱还能多喊几个人来。”原来还真是个活人,脚夫喉咙口的心可算落了肚。
“很好。今日酉时,你再来此处。”
那人轻松提起菜肉筐,身形很快消失在草木之中。
鞋拔子脸擦擦满头的汗,忍不住腹诽——这群江湖怪人,见天就知道一惊一乍。这儿没外人,带个瘆人面具给谁看呢。
尹辞没在意脚夫,他迅速回到某处山涧,停在一间茅草房前。
山涧旁停着辆四轮木椅。椅上人长发披散,塌肩弓背,一副颓唐样貌。苏肆笨手笨脚地拿小泥炉煎药,白爷在一边打着瞌睡,化成一团肥软白色。
“苏肆,你身子没好透,去歇会儿吧。”尹辞放下菜肉筐,轻描淡写道。“待会儿我来喂药。”
时敬之虚弱地坐在椅上,似是转头的气力都没了。明明已是春末,他身上还盖着兽皮,黯淡长发遮住他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
“阿辞。”他气息奄奄道,“为师死前,还想吃一次……豆腐鲜鱼汤,多加些落葵……配白米饭……”
尹辞面无表情走近,轻轻敲了下此人脑袋:“要死了还这么多话?装着好玩吗?”
“好玩。”时掌门即刻答道。
说着时敬之抬起头,一双眼愉快至极。他动作太大,脸上掉了些香粉,其后的健康肤色露了出来。
“……不过下山就无趣了。等咱们下了山,我就得一直闷在木椅上装病。到时候只有清淡软粥可吃,要我怎么活。”
时敬之作势捂脸,抹着不存在的泪。
“我想吃白米饭配豆腐鲜鱼汤,再加个清炖肘子。菜肉饼子好吃,前日的叫花鸡也很不错,子逐——”
尹辞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看来想在临行前撑吐一回。幸亏他们有四个大男人,耗得起这些菜肉。
“东西早买好了,我还不晓得你。”他无奈道,“鱼吃个新鲜,自己抓去。”
“好!说来叫花鸡我看会了,今儿我做给你吃。”
时敬之精神一震。他嗖地从四轮木椅上站起身,健步如飞,走前还不忘亲下尹辞的面颊。尹辞瞧着此人背影,喜忧参半。
……病因已现,时敬之的“病”却依然无法根除。
当时就这件事,枯山派内部讨论了整整一宿——
半个月前,深夜。枯山派四人窝在沙阜荒地,俱是满脸肃穆。
“等等,我理理。”
苏肆揉着脑袋。
“引仙会耗费数百年,在各地立了肉神像,吸取众生精气。他们把这些精气融到活人身上,强行制造一个天赋异禀的‘欲子’?你成天吐血,只是因为受不得这么多精气,即将被撑爆?”
“的确如此。”
时敬之省略了尹辞这个“原材料”,以及自个儿“皇子”的身份。
苏肆惊叹:“他们有毛病吗?手里攥着大把精气,干点啥不好?拿来烧火炼药都比养你,咳,养人划算!”
尹辞、时敬之:“……”这小子到现在也没点尊师重道的意思。
闫清显然察觉了挚友的欠揍发言,连忙转移话题:“我也觉得奇怪。外头这么乱,要是时掌门有个万一,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想过此事,尚无解。”时敬之摸摸下巴。“而且苏肆说得不错。若引仙会有此奇术,除了养一个我,有太多事能做。”
可他们只做了个不知所谓的“欲子”,尹辞心想。就算得了自己这个不死不灭的先例,引仙会追求的并非仙途。
这百年大业,究竟为的是什么?欲子到底因何存在?要说时敬之取走精气,才导致“天厌”发生,那么大允人小病小伤更容易恢复,又说不通了。
要判断病伤之势,决定天厌与否,本身是个精细而繁杂的活计。引仙会能不能做到还两说,时敬之压根无法控制那些精气,难道还能把吃了的吐回去不成?
此事没那么简单。
要治好时敬之,须得止住精气。可引导精气的法阵在时敬之血液之中,他们总不能给时敬之来个大放血。让此人以精气化为真气,每日用干净内力,也只能将死期稍稍延后。
想到那漫山遍野的肉神像,尹辞突然有了点模糊的想法。
不过考虑到两人的关系,此事不可操之太急。还是率先拿下曲断云,多探些“百年大业”的内幕为好。
……
尹辞这厢还在回忆过往,险些迎面撞上两条肥鱼。
时掌门将收拾好的鱼拎在手里,在尹辞跟前摇来晃去,笑容里不见半点疯狂或恐惧。
“给,最肥的鱼。”时敬之哼哼道,“苏肆还想让我用剔肉刀刮鳞……‘宿执’这个身份,你要何时告诉他?我看那小子拿刀到处乱戳,心肝肺一起疼。”
“总会告诉他的。到时我定会揍他一顿,放心。”
白爷转过头,深沉地瞄着尹辞。结果它迅速被尹辞喂的菜叶收买,谴责的目光慢慢变了质。
然而时敬之继承它的精神,眯眼瞧了尹辞一会儿。他清清嗓子,语气别有深意:“我放心得很,子逐有大计划,怎么忍心瞒着未过门的师父。”
尹辞:“……”
“小计策无所谓,横竖为师还未过门呢。”
倒也不用特地强调两遍,尹辞叹了口气,塞过去一个菜肉饼子:“是是是,等我考虑好了,再与你好好商量一番。”
时敬之这才心满意足地叼住饼,坐回他那四轮木椅。尹辞摸摸胸口的挡灾符,一腔子复杂情绪无处言说。
无论时敬之怎样强装无事,他仍能听到那人半夜咳血。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只愿武林大会的计划能平稳进行——无论是百年大计的真相,还是视肉的效用,他们都得从曲断云骨头里榨出来。
不远处的弈都,皇宫之内。
容王许璟明自从去了趟沙阜,性子大改。他不再到处乱跑,连自己的王府也不怎么待,得空便向皇宫里钻。
他与当今皇帝一母所出,关系比其他王爷密切些。许璟明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皇帝对他也没什么戒备,随他借住宫中。
皇帝喜好餐后用茶,此日政务不算重,许璟行特地叫上这个弟弟,要他讲些沙阜见闻。许璟明虽然化身惊弓之鸟,但从不会拂大哥的面子。
容王殿下特地挑了新衣装,强行振作精神,这才踏上去茶亭的长廊。春风温温热热,吹得许璟明格外心神不宁。
曲断云要真是引仙会的人,自己是不是注定与视肉无缘?
自从沙阜归来,许璟明闭紧了嘴巴。他手中并无证据,因而没有说出“曲断云谋害自己”的推论。旁人问,他就说枯山派在赤勾闹事,想要借武林大会之事抢夺视肉。
而自己只不过是刚好撞见乱子,被卷了进去。
反正他平日就是个不着调的,没多少人提出质疑。许璟明说着说着,自己都快信了。但他终究保持了清醒,没再去碰视肉——
许璟明如何大胆,也做不到视死如归。再向视肉出手,这条命能否保住还难说。
既然引仙会想要视肉,时敬之那个妖孽也想要视肉,不如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哪怕自己当不得在后的黄雀,也不至于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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