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清拄着慈悲剑,摇摇晃晃爬下擂台。他满怀希望地四处瞧,仍没瞧到挚友的身影。
“莫回屋子了,你就在这附近歇着。”尹辞号了把闫清的脉,“掌门不好瞧伤,你去那边的郎中那儿瞧瞧。”
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曲断云自视甚高,没使毒的招式。闫清遍体鳞伤,看着颇为凄惨,却没有留下太麻烦的病根。
“阿四呢?”
“不晓得。他素来喜欢到处乱跑,武艺也不错。那样一个大活人,丢不得。”
“可是……”可是但凡自己受伤,苏肆绝对会第一个冒出来骂他。他刚与曲断云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苏肆却不知所踪,怎样想都不合常理。
“我还是回屋看看。”
“不行。”这次开口的是时敬之,“你身子虚,又爆了阎家后嗣的身份。大门派也就算,有些想不开的小门派没准找你寻仇。就待在这,哪里也别去。”
闫清有些低落,终归点了点头。那两个郎中似是闻着血味儿来了,早就准备好了物美价廉的药膏,疗伤手法倒也利落。
作为对质的当事者之一,枯山派师徒自是哪儿都去不得。尹辞早在罐子里存了粥,众目睽睽之下一勺勺喂给时掌门。这会儿人们信了此人命不久矣——明明下人刚赢了曲断云,多大的喜讯!时掌门却没有半点欢欣之色。他面色惨白,眼圈发红。无精打采地咬着勺子,吞咽困难无比。
可惜他们听不见这狐狸的念叨。
“这不是粥。”他低声哼哼,鼻子使劲嗅着,目光都涣散了。“这不是粥,是烧鸡……是肉饼……”
饶是尹辞变着法子煮粥,汤水还是汤水。而擂台附近尽是摊子,百姓又爱极了重油重盐的爽快吃食。午膳时间到,四下全是烧鸡喷香,油炸脆响。香料洒在烤肉之上,寻常人都闻得见那油脂爆开的销魂味道。哪怕各门派忧心忡忡,午间饭食也丰盛顶饱,额外添了几分家常菜的香气。
对于欲子来说,这恐怕比阿鼻地狱还要恐怖几分。然而引仙会的人没准就藏在众人之中,细细瞧着这边的状况。这回要是绷不住,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甫一出宫,时敬之想象过无数艰难险阻,偏偏没料到这个。
眼看时掌门眼泪都要掉下来,尹辞着实于心不忍。他垂下头,状似耳语,实则吻了吻时敬之的耳根。
“再忍忍。待此事过去,今日所见之物,我都能为你做出来。”
不错,这些粗糙吃食,怎能与心上人的手艺相比。时掌门抽抽鼻子,终于平静了不少,又乖乖吃下一勺粥。
尹辞自个儿没有清粥淡菜,他光明正大露着脸,买了些干净顶饱的吃食,与闫清一同分着吃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尹辞甚至多转了几圈。这副皮囊效力惊人,饶是知道枯山派声名狼藉,见此人温文有礼,也没几个人能摆出糟糕脸色。
眨眼间便是对质之时。
擂台被闫清损坏大半,一时修缮不成。金玉帮帮主在破石台上另架了木架,铺上干净布毯。知行和尚携着两名武僧,安安静静立于一侧。尹辞推着时敬之的木椅,两人立于另一侧。曲断云则携门人站在中间,一脸沉思之貌,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个阅水阁弟子携了笔墨纸砚,坐于擂台边沿。他们的笔已然吸饱墨汁,几双眼睛死盯场内,眨也舍不得眨。
“枯山派为得阎不渡讯息,硬闯回莲山佛心阵,此事可属实?”
好在曲断云走神归走神,并未忘记询词。
知行心平气和:“属实。”
尹辞微微一笑:“属实。”
曲断云唔了一声:“枯山派破佛心阵,败贪嗔痴三主。上山之后,见尘寺以礼相待,并未怠慢。此事可属实?”
两人表情不变:“属实。”
“枯山派要求之下,见尘寺觉非方丈同意枯山派参观地宫。枯山派地宫见慈悲剑,其下人将剑拿起,此事可属实?”
想到彼时觉非方丈的神采,知行和尚面皮动了动,露出一丝悲戚的神色。
“属实。”知行和尚话语发涩,另补了句。“闫施主是以自身之力执起慈悲剑,并未使用邪法。”
“确实如此。”尹辞平静地附和。
台下一阵嗡嗡议论之声,到此为止,境况听着都算正常。无论怎样想,也不至于变成弑杀两位高僧的境况。
曲断云停顿片刻,而后继续道:“枯山派时敬之执于视肉,见状起了不轨之心。令其下人偷盗慈悲剑,其后东窗事发。出家人慈悲为怀,并未为难枯山派。时掌门仅是被觉非、觉会二人相约会面。”
“知行师父为觉会大师之徒,刚好随行。时敬之求剑心切,顺势以阳火之术谋害两位高僧,而后仓皇逃窜。此事可属实?”
台下议论声更响亮了几分,这当真是东郭先生怜狼的悲剧。不过看那时敬之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想必能做出这等铤而走险的恶事。
台上,尹辞与知行谁也没说话。正待曲断云催促之时,一个干哑的声音在台上响起——
“不实。”
站在知行身后的一个武僧前进一步,摘下兜帽。那武僧高高瘦瘦,年约四十,生了张极好认的苦瓜脸。此刻他双手合十,腕子上的无量佛珠露了出来——
那正是“惨案中被害的”觉会和尚。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人们你推我我推你,恨不得离擂台再近些,仔细瞧瞧这位炸翻全场的高僧。事出突然,曲断云表情陡然凝固,一双虚握的手当即紧了紧。
状况确实与引仙会所预测的偏离了,只是这偏离如山倾,不止江友岳不知情,连他也控制不住。他忍不住又看向低头不语的时敬之,背后滚过一阵悚然。
这人究竟是何时开始布的局?
见尘寺出事之时,此人才离开鬼墓不久,根本不可能晓得引仙会的计划。欲子性本自私,根本没长什么恻隐之心,更不可能为一寺与己无关的僧人背上骂名。
只是一处暗害,这人就敢拿自己的求生之路来赌,布上一招天知道能不能用上的棋。
这份魄力堪称可怖。
……而且就引仙会的设计,觉会为救师兄,绝对会丧命金火。要救下觉会,不仅功力不能弱于那位见尘寺首座,深厚的经验、瞬间的反应力与决断力,四者缺一不可。
当时的时敬之,远远没有这般强大。而那两个下人初出茅庐,更是没有这等能力。
难不成……
似是察觉到了曲断云的想法,尹辞目光扫过。那目光停在时敬之身上时,尚且轻盈如蝶,结果转而投射过来,霎时变为淬了毒的细针,令人脊骨发寒。
尹辞的视线一触即收,那约莫是曲断云见过的最冰冷的眼神。
那究竟是什么人?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人物?仔细想来,他们似乎从未见过此人全力出手……
可惜现况不容曲断云细思慢想。
“老衲师兄是由邪法所害,贫僧看得一清二楚。此事与枯山派毫无干系,纯属歹人栽赃陷害,想要置见尘寺与枯山派于水火。”
觉会和尚长叹一声。
“至于那慈悲剑……慈悲剑与闫小施主有缘,是觉非师兄亲自赠与他的。如今贫僧为见尘寺方丈,可以名义作保。”
台下众人不乐意了,质疑声此起彼伏——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当初说枯山派害你们,现在又说和枯山派无关,你说我们就信?”
“那闫清可是阎不渡的后人!阎不渡与见尘寺仇深似海,慈悲剑说送就送?”
“都说见尘寺封寺了,这些个和尚可别是被枯山派以妖法控住了……”
知行和尚吸了口气,瞧了木椅上的时敬之一眼,竟然一撩僧袍,冲台下众人跪下了。
“此为枯山派之计。要不是尹施主出手相救,觉会方丈亦会死于当日。时掌门怕那歹人见暗害不成,再行针对见尘寺,这才与贫僧商议,传出不实之说。”
知行和尚笑了笑。他毫无僧人形象地弓下腰,前额嘭地磕上木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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