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施仲雨继续道:“我才来两日,你便破了承诺。太衡将至,你们……”
马十里脸上的笑容快速消失:“行了别叨叨。小娘子,前两天爷听话,是看在你那脸蛋的份儿上。这村子啥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搁这装圣人呢?恶人满地跑,他太衡偏偏管我?”
施仲雨吞下一口气,表情更难看了。
不过她争取了半柱香的工夫,时掌门已然把瞎话编好。只见这狐狸像模像样塌肩弯腰,冲沈朱辛酸道:“小姐,小姐!你怎么命这么苦啊,明明等到了沙阜成了亲,老爷就不会追究了……”
沈朱眼见这感情充沛的表演,顺手抽了张帕子“抹泪”,遮住翻出来的白眼。
时敬之抽抽鼻子,转向沙匪头子马十里:“这位爷,我家小姐可是孙老爷的曾外孙。她是个苦命人,自小喝药到大。这不,她跟人私奔,还要我这么个郎中跟着呢。”
马十里只觉得自己一双慧眼识人,得意得很:“啧,我就说是私奔的狗男女。那妞儿长得不错,可惜碰不得。得,找人侍候着,找机会敲那孙老儿一笔!”
孙怀瑾子孙无数,连尹辞都要详查才知,这沙匪断然判不出真伪。
“这娘们姘头是哪个?先杀了!”
“使不得!”时敬之挡在苏肆跟前,“小姐爱惨了这位公子,你要把他杀了,小姐的身子骨定然受不住悲戚——”
苏肆被这鬼扯惊得一脸木然,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张口结舌了会儿,才记起来配合:“是、是啊。我家可是沙阜本地的体面人家,你们杀了我,官府肯定会追查到底。”
他久居赤勾教,沙阜口音自是不在话下。
马十里哼哼两声,一双眯缝眼瞧向闫清——闫清蒙眼背剑,一副江湖人的朴素打扮。既然不是姘头,那就是无用之人了。沙匪搓搓胡茬,几丝杀意透了出来。
苏肆一把扯过闫清:“这是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此行我与……与孙小姐外逃,多亏我这兄弟一路护送。手足要因我而死,我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说着,他特地憋出了几滴眼泪,看着比沈朱还可怜几分。
闫清:“……”
马十里头一回遇见这杀一个死一串的刺激场面,顿时头大如斗,掰起手指——杀了郎中,小姐得死。杀了姘头和他兄弟,姘头死完小姐还得死。都说红颜薄命,眼前这红颜何止命薄如纸,简直是行走的活死人。
一个人都杀不了,马十里深感没劲。他又转向时敬之:“面具摘了,怪模怪样的,看着晦气。”
“我面目被火灼过,难看得很,爷看了更晦气。”时敬之笑道,把尹辞往身后藏了藏。“我这徒弟也是,我俩一起烧的。”
马十里:“……”
马十里:“行行行,郎中不嫌多,都滚都滚。小娘子,把这串拖家带口的玩意儿带下去,看着心烦。”
时掌门胡言乱语一通,好歹把沙匪稳住了。可惜施仲雨初来乍到,显然不受沙匪信任。她与枯山派一行人一同被押着,送进村里最大的院子。
说是最大的院子,院墙也是稻草和泥。院内走走站站不少人,各个蓬头垢面,尿骚和汗酸混在一起,顶的人止不住地干呕。房内垒了土砖炕,垫了点稻草破布,这就成了大通铺。
傩面之下,时掌门闭住气,一张脸逐渐变绿。
“施姑娘。”等沙匪们离开,他火急火燎地开口。“你将我们留下,所为何事?”
施仲雨虽然看不见时敬之的表情,但此人“想要连夜逃跑”的情感已然呼之欲出。她抹了把脸上的尘土,重重叹气:“你手里宝图不少,赶紧找视肉是正经,怎么跑到这儿来?”
时敬之沉思片刻,据实相告:“我们手里确实有阎不渡设下的视肉‘钥匙’,等曲掌门发现视肉,我们跟去谈判也不迟。”
施仲雨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都说枯山派忘恩负义、贪得无厌,我倒觉得时掌门是个敞亮人。我也明说就是——时掌门可听说赤勾要立新教主?”
一边的苏肆沉默不语,只是稍稍动了下。
时敬之:“稍有耳闻。”
“据说被杀的少教主是个冒牌货,有人持宿执的扫骨剑而出,又有乌血婆座下大长老作保,眼下已被赤勾承认。赤勾为天下第一魔教,一朝易主,江湖公认的流程也要走——太衡与阅水阁将至,想必掌门也知道了。”
施仲雨抚摸着廉价佩剑,垂下目光。
“新教主业已掌权,赤勾完全换了张脸——以往哪家挖出旧宝,赤勾收购的价格比一般铺子还高。现在他们非但不给钱,还挨家挨户搜刮,一旦不从便杀人夺宝。”
沙阜挨着西北古战场,当地人多少都会蹚蹚沙漠、碰碰运气。尤其是这样的村落,家里要没一两样古件儿,说出去都嫌丢人。先前赤勾只盗大墓,杀手生意只做富户,与一般百姓相处融洽。如今这做派,像极了最初的陵教。
闫清忍不住道:“他们说杀人就杀人?官府不管吗?”
“沙阜天高皇帝远,官府吃足了赤勾的好处,现在他们说古件儿都是赤勾流出的,官府也不管。”
时敬之恍然大悟:“所以这村子……”
“嗯,他们是个蹚沙掘墓的大村,出过不少赤勾好手。这回被赤勾盯上,他们只好收留沙匪,两害相较取其轻。”
怪不得施仲雨不动沙匪。对于这村子来说,沙匪松散不识货,姑且还能应付。换了赤勾教这庞然大物,一不小心便是人财两空。赤勾忙着地毯式搜刮,第一回 跳过这些扎手的村子也不奇怪。
可这到底是得过且过,能撑到什么时候还难说。
“此处状况,我能说的都会说与你们。”施仲雨抱拳道,“前有赤勾,后有太衡与阅水阁。这几日沙阜的戒备甚是严密,探明情势前,各位在这里躲藏为好。”
“甚是严密?”
“我在太衡有眼线。这回来的是曲断云本人,容王许璟明一同随行。”
时敬之响亮地啧了声,半晌才继续道:“太衡的马也挺快,我以为他们早就到了。”
施仲雨摇摇头:“他们先去了西北大禁制一带,还要两三日才能到沙阜。”
“……我明白了,多谢施姑娘。”
……
是夜,时掌门还是忍不了大通铺。他跑出房间,在院中贴墙端坐,脑袋埋在尹辞发间,试图以心上人的味道驱散周围的臭气。亏得是暖春,夜里两个人挨在一起,倒也不嫌冷。
“说咱敞亮,她到头来也没说自己在这做什么。”时敬之嘀嘀咕咕道。
“许是看太衡的表现。乱象在前,以往的太衡八成会出手。现在的么,难说。沈朱与她住在一起,兴许能套出点什么。”
尹辞摸摸时敬之的长发,打了个哈欠。
“郎中是吧?”一个声音急火火地插话道,“这儿有人不行了,赶紧来瞧瞧!”
伤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她丢了条右腿,膝盖以下的断面腐烂肿胀,淌着腥臭的脓水。女子气若游丝,全身烧得滚烫,看着确实危在旦夕。
时敬之不似闫清那般良善,但也没恶到故意袖手旁观。他当即撸起袖子,诊起脉来。
那女子体格结实,武功也扎实。即便丢了条腿,她也没落到“天厌”的地步。时掌门带的药是孙府里取的,疗效一顶一的好。不多时,女子清醒过来,皱起眉头:“怎么……”
“花姐,你可是醒了。”她身边的人急道,“马十里拐了个郎中回来,帮你瞧了瞧。”
“今儿他们劫了几辆运药车,姐你有救啦。”
这女子年逾不惑,青丝夹白发,一张脸稍有皱纹。她不算漂亮,眉眼间隐约存着些刻薄,好在没多少邪气。
“花姐”目光一扫,停在师徒俩身上。她挣扎着撑起身体,冲时敬之摇晃着拜了拜:“在下赤勾花惊春,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哦,前赤勾人士,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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