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状况比记忆缺失还要麻烦,对现况没有丝毫帮助。
尹辞拥有清晰的记忆,仅仅是最近二百年的事。最初那一百年混混沌沌,似真似幻,他自己也分不太清——
“遭了点罪,期间生出不少妄想。我不是不记得,是记得的片段太多,不知真假。”尹辞坦言道,“从‘宿执’开始,我的记忆才相对清晰。此前,我也试着排查过脑袋里那些相对真切的身份,没查出任何端倪。”
世间没有任何记录、传言留下。那些过往飘飘渺渺,似乎只是妄想的一部分。
尹辞曾以为自己是哪座灵山下的平民匠人,哪个偏僻城镇的孤苦乞儿。也曾以为自己是哪个不存在的仙门弟子,哪个没有记录流传的朝廷命官……就连时敬之听着,都觉得比起经历,那更像极度痛苦下的虚妄想象。
按照陈千帆的记叙,二百年前的村落里,“不灭之身”处于“疯至痴傻”的状态。二百年前应当发生了什么极大的变故,导致尹辞陷入疯狂。他疯狂前的记忆或许还在,如今也藏木于林,分辨不得。
“所以后来我放弃了,换了别的目标。与其纠结没有结果的过去,不如查清这体质的成因。”
时敬之发现自己无师自通了克制欲求之法。
他想知道二百年前尹辞身上的变故,可席卷而来的心痛和无力狠狠压住了好奇。
他也想知道尹辞初遇自己时的目的——最初他们相遇时,尹辞彼时双目虚无,他追求的绝不是“查清自己的体质”这样平和的东西。
可是尹辞不明说,时敬之不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听。那只伴随他一生的欲念凶兽老老实实趴着,没有任何作怪的意思。
他一颗心里没了复杂的计算与探究,只剩下一个温软念头——
这是世上与他最亲密的人。
时敬之瞧着熟睡的尹辞,一双爪子不知道该怎么放。他一会儿摸摸尹辞的眼皮,一会儿又按按尹辞的脖颈。好不容易安生一会儿,他又捻起尹辞的长发,牢牢绕在手指间,攥得紧紧的。
换做他们刚相遇时,他要是这样上手,尹辞一准会醒。这会儿他这高人徒弟却睡得极沉——尹辞面朝时敬之侧躺,身子微微蜷缩,神态比发觉真相前还要放松。
时敬之实在是抓不到睡意,索性放弃。他凝视着尹辞的眉眼,发现自己将那骇人真身的模样忘得差不多了。
从发现真身,到相对而眠,时掌门一鼓作气,再而羞,三而乐。他在被子里烙饼似的翻了几翻,后知后觉地乐了一整晚。
寅时将至,尹辞早已养成习惯,哪怕睡得昏昏沉沉,他也晓得时敬之要起床。时敬之只见这人展开蜷缩的身体,摆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标准睡姿——
尹辞正面躺着,整个人绷得溜直,看着就庄重无比,充满高人气息。
时敬之:“……”
这人先前为了当个“完美长辈”,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要不是失眠一夜,自己估计要被一直误导下去。
不过尹辞自个儿挺完尸,似乎也迷迷糊糊察觉到了什么。时敬之眼看尹辞动作一点点软化,他再次蜷了起来,一条胳膊搭上了时敬之的腰。
他模模糊糊嘟哝几声,十分不客气地把时敬之搂进怀里,明显没有松手的意思。
时敬之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本欲满足的充实感瞬间冲到头发丝与脚趾尖。他又开始快乐地抬手比划,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相拥姿势。
怎么抱才能更亲密些?时敬之一只手继续握着尹辞的黑发,另一只手从尹辞脖颈虚虚划到肩膀,又隔空抚到腰上。时掌门练了这么久的武,更复杂的动作也做过,他可从未这样犹豫不决。
然而就在时掌门乐此不疲地比划时,不远处的目光刺得他后颈一毛。时敬之扭过脑袋,瞧见了闫清一脸被雷劈了似的表情。
师徒情深常见,情深到搂在一块儿发丝相缠的,世上还真没几个。
清正如太衡,莫说这般黏成一个,师徒同榻就已属不敬。可惜时掌门的脸皮厚度因人而异,面对闫清,他的做戏的水平直线上升。
刚与闫清对上眼,时敬之瞬时化身白爷二号,严厉的眼神中透出些理直气壮来。
可怜闫清心性直,一下子被时掌门拐进自我怀疑的沟里。他茫然地站了会儿:“掌门,阿四来了,说是有要事要报。”
时敬之正被抱得舒心,他哼哼几声,着实不想起:“不是说好了山下集合吗?”
“乌血婆没了。”
时敬之噌地坐起身。他忘了手里握着尹辞的头发,就这样把徒弟一起薅醒了。
尹辞睡得沉稳,何时感受过被人突兀扯醒的滋味。清梦被扰,尹魔头戾气瞬间炸了半截,脸上露出些许杀气。然而看清身边人后,那股子戾气自行散了下去,甚至还飘了些满足上来。
尹辞恍惚地唔了声,连发梢都没有抽回,就这样缓缓躺了回去。此人躺倒时还不忘以小腿压着时敬之,示意他多待会儿。
时掌门很是受用,他以发丝绕着手指,连带着口气都绵软了些许:“大清早的,叫苏肆别胡闹。”
他眉目间多了些罕见的柔和,闫清尽管看习惯了两人的脸,但没接触过这等怪异的气氛。他拿不准自己该不该退开,只好干巴巴地重复道:“乌血婆真的被杀了,赤勾教的教徒正快马加鞭回总坛。”
“你说什么?”尹辞嗖地坐起,终于清醒了。
这回所有人都没了睡意,不消一炷香,一行人便在空石墓前集了合。朝阳之下,杏花尤其灿烂,杏花树下的人们却面色沉重得花样百出,也就枯山派师徒还沾点轻松。
添了苏肆与沈朱,七人席地而坐。
苏肆抱着白爷,一人一鹅疲惫不堪。沈朱坐在他身边,表情一片暗沉,连肩膀上的麻雀也不动弹了。
“我来说吧。”沈朱瞥了眼神色不定的苏肆,叹道。“山边那群呆瓜还在调查请神阵,没什么进展,我便去栖州打探些风声,顺便帮帮苏肆弟弟。乌血婆被人割喉于总坛,我们亲耳听到此事。”
她目光扫过阎争与喻自宽,意味深长地补了句:“赤勾教的少教主被一同杀了,也是割喉。”
阎争嘶地吸了口气:“死在总坛?先前柴衅也使人暗杀过赤勾教高层,他们的总坛防备甚好,堪称铜墙铁壁,根本动不得手。”
“乌血婆是当之无愧的顶级高手,杀她可不容易。做得如此绝,怕不是内部人动的手。”喻自宽沉声道。
“事出突然,遇害境况与觉非方丈相似。或许也是双生根所为,要种上双生根,杀人于千里之外也不难。”苏肆看着面前的泥地,头也不抬道。
说罢,他又盯着地面发起来呆。闫清与时敬之对了个视线,将觉非方丈身死时的状况说与了陵教二人。
“双生根确实好用,只是要求苛刻——双生根要生效,须得让人囫囵服下妖根,还要取血。乌血婆出了名的谨慎多疑,我听柴衅提过。凡是可疑的吃食,她一概连碰都不碰。”身为魔教教主,阎争对双生根一物并不陌生,一点就透。
闫清沉思道:“这几位不比源仙村村民,要让这么多老前辈服下双生根,比取血还难。”
血可以靠刺杀、比试,甚至于买通仆人取得,双生根却要囫囵吃下去才顶用。几位高人不张嘴,幕后黑手还能硬塞进他们嗓子眼里?
朝阳彻底升起,最后一丝红意也褪去了。这个小小的会议陷入僵局,一时无人吭声。
最后还是时敬之开口:“其实听当初陈前辈的说法,戚掌门很可能也中了双生根。此事诡异,比起如何做到,还是先看看目的所在——”
闫清闻言愣了会儿,转头瞧向阎争:“为什么你还活着?”
阎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算用请神阵,你也有正好下山、躲过一劫的可能。陵教那般混乱,接触你不算难事。在你身上也下个双生根,不是最稳妥的做法么?”
闫清表情老实茫然,吐出来的话又冒出几丝魔头后裔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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