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大姊,她一倒小罐子,手上空空如也,罐底对着阳光一照,只剩黏黏一层糖水儿。她可怜巴巴拿舌头尖ti‘an了一点甜味。太阳晃眼,谢淑拿手遮着光,对大姊喊:“看好弟妹们,莫去那些泥坑胡闹,回来没有清水。”
“知道啦!”大姊又挨个摸摸弟妹们的脑袋,小心翼翼收起空糖罐子,那上面还有糖渍,能让她解解馋。
放在平时也是没什么机会能吃糖的,大姊隐隐约约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更不会去找爹娘讨要。
正想着,街ko哐当一阵缓慢的钝响,北头走来一队褐色衣裳的人,斜跨着大箱子,那钝响正是从箱子里传来。
医官又来看诊了。
有的灾民经不住医官翻来覆去地念,干脆闷头装听不清,医官也没有办法,好心当做驴肝肺,心里凉了,撩起帘子,去往下一家。
别的人烦这些大夫,孩子们可不烦,冯家大姊跟在医官的队伍后面,悄悄地看。走在末尾的一个瘦大夫发现她了,停下来,笑眯眯地蹲在地上:“小妹妹,咱们又见面了。”
这大夫看着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身量,迎就能风倒似的。冯家大姊有点忸怩:“大夫,上次的糖真好吃啊。”弟弟妹妹们从她身后钻出来,han着指头看这小大夫。
小大夫愣了愣,说:“这次没有带糖。”
大姊掩不住脸上的失落,但毕竟是小孩儿,她很快又笑起来,两只手掌对着搓一搓:“大夫,我爹爹回家啦。”
小大夫扶稳了药箱,笑着说:“那太好了。”
瘦巴巴的小姑娘又问:“大夫的爹爹回家了吗?”
小大夫沉默一阵:“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需要我带他回家了。”
大姊听不太明白医官的意思,她依稀觉得医官的爹爹太娇气了,向来都是爹带自己回家,怎么还有反着来的?
一同来的医官从棚子里出来,远远喊了一声:“小许,走了!”
小大夫擦了擦脸,很快站起来:“就来!”
商闻柳休息了整整一天,天色将尽时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趴在桌上慢慢地研墨。他要起草一份奏表。
从云泽县回京,他就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向上爬,现在这个机会摆在他眼前。商闻柳知道自己有足够的魄力和胆气,但他要握住权力,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和云霄中的鸟论短长。南关的现状就是机会,能把灾后的琐碎事务办好,下一步就是升迁。他想去刑部,他需要光明正大查阅那些旧档。
从郑士谋莫名的姻亲之意他就看得出来,一朝首辅怎么会因为小小一个县的军铁私售就垂青于他,凭此种种,郑士谋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起疑心,他反而对于王白会在这里除掉自己胜券在握。郑士谋不是拉拢,也不是忌惮,而是顺势把苗头掐灭。
商闻柳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从云泽县到南关,从故友身死到自己的险境,他要知道郑士谋究竟在做什么。大理寺如今的地位不足以让他够到一片云彩,商闻柳不会长时间留在这里,他要狠心脱离,才能窥得冰山暗藏的一隅。
如果留在这里。如果留在这里——
一阵脚步声。十来个从刑房回来的锦衣卫安静地从窗下过去,腰间佩刀时不时发出当啷一声响。
金石的磕碰让商闻柳的笔逐渐慢下来,他下意识向窗外看去。锦衣卫的身影已经淡去,极远处的夜色像洪水滚滚而下,商闻柳的眼睛要被吞没了,他看见天上偶落的一颗星,留下白色的尾巴,静悄悄隐去形迹。商闻柳停下笔,他心里的狂热如云雾一般流散,笔搁发出很轻的一响,草虫的低鸣从野草隙间断断续续漏出来。商闻柳流了些汗,他没有擦掉,浑然忘我地重新审视这份上书。
河道衙门逐一审讯过后,锦衣卫就会回京。长的或许三天,短的明天就会起行,要找个时辰递折子。“在写什么?”正想着,冷不丁窗外就站了个人,屋内的烛光照在他面上,轮廓还镀着一圈溶溶月光。
商闻柳掩卷,瞥过眼,匆匆合上水盂:“这几日疏于练字,我在默帖。”
“你的字是很不错,”温旻看过他写的陈情书,“我看你脸色很差,旧伤复发?”他说完,隔着窗甩过来一个小瓷瓶。
商闻柳伸双手接下,还没看清是什么,那端的声音跟着递过来:“内服药,内伤外伤,疼就han一粒。”
商闻柳莫名一阵热气窜脑,瓷瓶紧跟着烫手:“多谢。”
温旻没有走的意思,他看着屋里灯火熠熠,看到商闻柳受不了这种视线,只好结结巴巴地问他:“指挥使还有什么事?”
“不要太勉强。”
他捏着瓷瓶没动,假意不知:“什么?”
温旻本来站得很直,现在腰背微微的前倾,一只手搭在窗棂上,声音不大不小:“我八岁才开始学武,那时同龄的学生已经开始练拳,我还在扎马步。我很羡慕,偷学了拳法在我爹面前献技,反而扭伤了背。教习的武师对我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商闻柳。”温旻几乎没有直呼过他的名字。或许接下来还要说点什么,但指挥使只是喊了一声,就再没有别的话。
商闻柳害怕这样赤诚的目光,他不说话,抬起手擦掉额角泌出的汗珠。
“我走了。”脚步声渐渐远了。
温旻看出来他的心思,郑士谋是从人精堆里拔头筹,想必对一个初入仕途的愣头青更是了若指掌。
若不是他一句话......商闻柳叹息,自以为俯观清醒,可是身在局中,竟是这样着相了吗。
商闻柳静坐片刻,捏起那张纸,喂向烛火。
火舌唰的攀上纸面,光焰燃起一瞬,簌簌黑灰飞起来。
冯僮赤着上身,单搭着一块烂布在肩上擦汗。临时住的棚顶坏了,老往下掉石头子儿,官府哪有时间给人修,冯僮晚上回家,挑了筐子出门去找茅草重新修缮棚顶。有个熟人远远走过来,捧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模样,一见是冯僮,那脸色就敞亮了,招呼道:“大冯!”
冯僮也算是远近的名人,不是因为纠集乡里去闹事,是因为他平时心肠好,在街坊里有点威信,所以才这么一呼百应的。
“好久不见你了,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那人左右一瞧,没有别人,凑上来给他看。那小包里全是零碎的带谷壳的稻谷和麦粒。
“这是什么?”
那人东瞧西瞧,看着无人,神秘兮兮地说:“去掏耗子洞了。”
冯僮也不是没听谢淑讲这事儿,饥民饿怕了,拿棍子捣了耗子窝抢ko粮。但他是有粮的人了,很看不上这行径,当下一哂,拉开了距离:“掏那玩意干嘛,脏兮兮的,医官都说了,小心害病。”
“什么医官!这就是你想简单了吧!”那人听到医官俩字,满不在乎,从破破烂烂的兜里摸出点东西,冯僮一看,是把熏干了的ro条,细长一根,黑乎乎,闻着有股酸味儿。那人扔一根进ko里,快意地嚼两ko,吞了,继续说:“淹了水,人家都去掏,这贼耗子真是够机灵的,窝里什么都有。”
“医官成天叨叨,我看也没叨叨出个四五六,吓唬鬼呢。”他又掏出一小片熏ro:“吃一个?”
这时候哪来的ro?城外倒是有饿殍。冯僮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恶心,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对方赶紧澄清:“耗子,是耗子。”
耗子ro也足够恶心的,冯僮挥挥手:“多谢你提醒了,我们家不好这个。”
那人说:“大冯啊,你就穷讲究吧!外头的窝都掏完了可就没有了!”
“不吃就是不吃,我们家不至于弄这个度日。”冯僮挑起筐子就走。
那人感觉被小瞧了,指着冯僮背影大叫:“嘿唷你给我摆什么谱儿!”
第80章 癫狂
夜色如洗,快要十五了,月盘白莹莹的,流素倾泻,照在劫后的疮痍土地上。人声已经没有了,流民巷ko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
谢淑睡不着,爬起来点了蜡烛,给孩子们补衣裳。蓦地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细细碎碎,在外面踱了几个来回。谢淑很警惕,现在外面乱得很,都已经这么晚了,就怕是什么歹人出来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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